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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

第三章
  “我是领报子来的。”
  “呃!”达五明白了,报子大概早就打听过,龚定庵以他家为“考寓”,所以报到他家。当时便从报子手里接过报条来一看,大为惊异:“你们弄错了吧?应该姓龚,怎么会姓刘?”
  “怎么会错?上面写得明明白白,错不了。”
  其时龚定庵已将名条接到手中,一看上面写的是“第三名刘仪”,便即说道:“不会错的。来,辛苦你了。”说着将手里的十两银子赏封递了过去。
  “刘老爷,多多高升。”报子接报在手,向龚定庵屈膝请安,要求多赏。
  “这位才是高中的刘老爷。”龚定庵指着刘仲范说。
  报子根本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,他从二十岁起吃这行饭,三十多年来类此情形,还是头一遭遇见,当下又向刘仲范请安。“恭喜,恭喜!”他说,“刚才是这位老爷赏给,刘老爷,你得另赏。”
  刘仲范颇为尴尬,因为出门只带了些散碎银两,已由龚定庵代垫了十两银子,不便再开口借,而且他也不知道还应该赏多少。
  这便是达五应该出头的时候了。“经魁的赏封,大致是二十两,再补你十两好了。不过,”他问,“红纸报条呢?”
  报喜例有梅红笺所书的报条,措辞视被报人家与新贵的关系而定——这都是早就打听清楚的,需索赏银的多寡,亦要看被报人家的境况,有些寒士的岳家甚富,这一报就不是几十两银子所能打发的,如刘仲范的岳家,是广东潮州的富商,此刻便已有报子在去潮州的路上了,随身带一张报条,上写:“捷报贵府刘姑老爷印仪大号仲范,高中道光二年壬午恩科会试第三名。”这家报子行字号叫作“三元”,下面便写:“报子连三元叩喜。”这一叩起码要开销一百两银子。
  报给本人,当然也有报条,刘仲范寄籍广东廉州,住在粉房琉璃街的廉州会馆,报条已贴在那里了。
  这时龚定庵已另外借出十两银子,遣走报子,进入堂屋,重新向刘仲范道贺以后说道:“仲范兄,廉州会馆只怕已经贺客盈门了,你请荣归吧!”
  “不,不!”刘仲范连连摇手,“我在这里,我在这里。府上亦就等于舍间了。”
  “这一说,我就不能不留了。今夜不可无酒。”龚定庵便喊,“阿兴!”
  进来的不止阿兴,一老仆、一厨子,都来向刘仲范磕头道贺,自然是讨赏之意。
  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刘仲范歉然笑道,“明天我送谢礼过来。”
  这在下人们亦算是一种安慰,尤其是厨子,辛辛苦苦预备好了为主人庆贺的酒肴,依旧派上用场,主客四人,欢然畅饮。刘仲范颇为感动,谈到在号舍中初遇龚定庵,一见如故,促膝深谈的情形,慨然表示,殿试及朝考以后,不求入翰林,不望做京官,只愿“榜下即用”去做州县,将来姓名能入“循吏传”,不负知己的一番期望之意。
  “可喜可贺。”龚定庵也很高兴,举杯说道,“每次落第,总不免怏怏,只有这一回,毫无遗憾。”
  话虽如此,龚定庵又岂能将这一次的失意,真的置之度外。这天客人辞去以后,复又借酒浇愁,以致大醉,到黎明时分方始上床,整整睡了一天。
  领出“落卷”来一看,才知道荐而未中。房考官叫周贻徽,字誉之,广西临桂人,嘉庆廿二年的翰林,现任编修。照规矩,仍旧算是老师。龚定庵打听到了周贻徽的住处,封了八两银子的贽敬去拜门,帖子递了进去,周贻徽立即接见,当面退还贽敬。
  “万不敢当,万不敢当。论到学问,我当南面。”周贻徽又说,“我这一回中了八位,大家都说我‘房运’好,以我自己看,力荐足下,未能如愿,房运是坏透了。”
  “原是门生福薄。”龚定庵问道,“这回被黜,想来是策论不好?”
  “不是,不是!只怪我开头荐得太多,荐到足下,总裁以额满见遗,我曾经要求换一卷,总裁亦复不许,真是‘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’。”说着,周贻徽黯然摇首,脸有余恨。
  龚定庵无词以慰,只好找别的话来谈,想起刘仲范的意外之喜,便即说道:“第三名刘仪,确有真才实学,听说差一点有遗珠之叹。”
  “噢,那是大总裁的成全。”周贻徽便将英和改墨卷的经过,约略告知,讲完又说,“有幸有不幸,足下亦不必怅惘。科名迟早,付之天意,只好以大器晚成许足下了。”
  “多谢老师关爱。”龚定庵起身告辞,“改日再来请安。”
  “请稍待,请稍待。我有一事奉求。”
  周贻徽说完,转身入内,不一会儿捧出来一个画轴,是他父亲的像,要请龚定庵题一首诗。
  龚定庵自然“谨遵台命”。但将画像拿了回来,却不知如何着笔。因为对这位“荐主的老太爷”,生平行谊,一无所悉,只好先找广西籍的朋友去打听,据说周贻徽的父亲叫周维坛,乾隆五十二年的翰林,喜欢讲道学,此外就一无是称了。
  材料太少,而且龚定庵心情不佳,懒得为这些应酬笔墨去花心思,便用八股文中出“截搭题”的办法,将不相干的事硬扯在一起,写了一首七绝:
  科名几辈到儿孙,道学宗风毕竟尊。
  我作新诗侑公笑,祝公家法似榕门。
  “榕门”是乾隆年间东阁大学士陈宏谋的别号,此人亦在名臣之列,殁后谥“文恭”入祀贤良祠,他也是广西临桂人,所以龚定庵在末句之下自注:“陈文恭公其乡先辈也。”题目是《荐主周编修贻徽属题尊甫小像献一诗》。
  这首诗的末句,含着一个簇新的典故——清朝第二个“连中三元”的故事。第一个出在乾隆平定大小金川,四库全书告成,偃武修文的极盛时期,那几个年头的科场佳话极多,四十三年戊戌会试,考官中有六个状元;四十四年己亥恩科乡试,江南闱一榜四元,状元会元各二,实际上是五元,因为那一科的解元,苏州的钱荣字湘舲,在四十六年辛丑,中会元复中状元,成为明朝商辂以来,三百多年中又一个连中三元的人。
  自乾隆辛丑至上一科——嘉庆二十五年庚辰,状元陈继昌,亦是连中三元,他就是陈宏谋的玄孙。所谓“祝公家法似榕门”,意思是周家将来亦像陈家那样,会出三元,这是无可恭维而迫不得已想出来的祝词。不过,在龚定庵虽自觉这样的诗实在无甚意味,而周贻徽却很高兴,因为龚定庵是当时的大名士,只字片语,亦足增光,而诗题中表明周贻徽曾是他的“荐主”,这一点更使得本人得意。
  发榜的第四天,接到苏州的来信,发信的人不是燕红而是顾千里。果如所料,因为不是好消息,所以顾千里不敢早告诉他,怕影响他的心境,“文战”不利。
  消息不但不好,而且是很不好,一场春梦而结尾是噩梦——燕红削发了!亦正如龚定庵一直在担心的,是杨二所施的鬼蜮伎俩。
  祸患之起在薛太太得了春温险症,不过十天工夫,医药罔效,一瞑不视。哪知杨二心计极深,一直在留意燕红的动静,听说薛太太得了险症,便又从她家所延请的医生处打听消息,听说势将不起,备好了一具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沙枋棺木,薛家举哀不足一个时辰,燕红去请顾千里,犹未抵达,那口棺材已经抬来了。燕红只当是顾千里代办的,及至问明白是杨二所送,大错已在不知不觉中铸成,空棺无退回之理,只好接受。接受了棺木,便不能不接受杨二派人治丧。等顾千里赶到,杨二以丧主的身份向他道谢,同时请他帮忙。燕红只守着她母亲的尸首,哀哀痛哭。
  于是在无可名状的情况之下,薛家办了一场不算寒俭的丧事。大殓已毕,停柩在堂,设置灵帏,要立神主牌时,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,神主牌上、下方具名是:“孝女燕红、孝婿杨达百拜奉祀。”杨达便是杨二,他不但立了这样一方神主,而且对着神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,在此以前他祭拜磕头,已使得燕红寝食难安,不知如何收场,如今看到他行这种等于初见岳母的礼节,知道任何口舌都是白费的了。
  接下来的变化更是龚定庵梦想不到的,燕红铰了头发,带了一个丫头,悄然买舟他往,留了一封信给顾千里。这封信,顾千里也寄来给龚定庵看了,燕红的信上说,杨二出此手段逼婚,实为从古未有的奇事,但她已身许龚定庵,义不可负,而且她也决不愿嫁杨二。但讲理无可讲,论法原情,恐怕两皆不利,本来她想从母于地下,但不见龚定庵一面,不能死心,所以决定遁入空门,至于对杨二的未了事项,拜托顾千里代为处理。
  燕红在信中很哀伤地说,“云缬鸾巢”本是她跟龚定庵将来双栖之处,哪知辛苦得来,轻易舍去。她授权给顾千里,跟姓刘的房主接头,退回原屋,收回典价五百两银子,作为归还杨二所垫的一切费用,她坚决地表示,如果杨二不愿收回,便将这五百两银子用杨二的名义捐给善堂。总而言之,她不愿欠杨二的人情。
  这封信写得周详而决绝,她没有一句指责杨二的话,但对此人的深恶痛绝,表现得非常清楚。龚定庵看了又看,嗟叹不绝,同时悬念不已,烦闷莫释。
  眼前有个最大的疑问,亟待求得解答:燕红到哪里去了?此外顾千里如何为她处理善后,以及杨二作何说法,也是龚定庵所关心的,而顾千里语焉不详,只说:“弟因先岳在籍去世,岳家门无五尺之男,不能不遄程前往料理后事,俟事毕回苏,侦得伊人踪迹,并与杨二晤谈后,即当驰告。倚装匆匆,书不尽言。”
  “唉!”龚定庵不断叹气,“偏偏就有这么巧!”
  “大少爷,”阿兴知道了这件事,安慰他说,“燕红姑娘是为避开姓杨的,不能不用这个法子,并不是真的要去当尼姑。我看,赶紧回去吧!等大少爷一回去,顾二少爷跟姓杨的交涉,一定也办好了,那时候燕红姑娘自然会把头发留起来。”
  “留起来又怎么样呢?”龚定庵黯然说道,“我实在有点怕见老爷。”
  “大不了跪在老爷面前认个错,有太太在那里,索性把一切都说开了,用不着瞒东瞒西,自己受罪。”
  他的话是密云不雨的一声响雷,为他开启了另一种心境,通盘筹划了一下,决定尽快南归。
  当然,他也不能说走就走,首先要请假,就是件说不出口的事,为了预备会试,可以不到阁办事,会试既已落第,便当安心供职,请假回南,有何必要的理由?
  光是这一点便煞费踌躇,而就在此时,由“民信局”同时递到了三封信,分别来自上海、杭州与苏州。
  上海来的信是他的妹妹瑟君的笔迹,拆开来一看,是为她母亲代笔。“字谕大儿”以下,简简单单地说:一等发榜,如果考中了,自然要等候殿试及朝考;倘或落第,即速南归。此外只说她身子还好,却未提他父亲。最后有瑟君的附笔:听说苏州出了风波,父亲很不高兴,到上海先不要回家,派阿兴悄悄回来通知了,再定进止。
  这封信使得龚定庵惊疑不定,接下来便拆顾千里的信,那是他料理了岳家的丧事,回到苏州所写,首先谈与杨二交涉的经过——
  “燕红在杭州。”杨二说道,“我已经派人打听过了。”
  “噢。”顾千里心想,燕红到杭州去干什么呢?当然,这不必跟杨二研究,他只谈燕红所托之事,“我是受她所托,来谢谢你为她葬母之恩。”
  “那也是我应该做的事,薛太太生前把她许了给我的。”
  这话不妙!顾千里便率直说道:“杨二哥,你这件事做得有点鲁莽!薛太太的神主,更是名不正、言不顺。你这样自称子婿,试问置杨二嫂于何地?”
  这句话很厉害,缙绅人家最怕礼法上站不住脚,评起理来,必落下风。杨二很勉强地答说:“这是我稍微过分之处,但不管怎么说,燕红跟我的名分已经定了。”
  “什么名分?”
  “偏房。”
  “杨二哥,这你又错了,对偏房之母,自称子婿,那么对杨二嫂的令尊、令堂,你又该称什么?”顾千里先世游幕,所以他对律例也很熟,为杨二指出,“承认燕红是正室,是‘停妻再娶’,说燕红是偏房而对其母自称子婿,是‘宠妾灭妻’,两者皆不容于名教,亦悖于律例。杨二哥,我们平时虽少来往,到底是朋友,到底都是缙绅,我奉劝你把这件事撤销了吧!闹起来会成为一个大笑话。”
  “撤销!”杨二问说,“怎么个撤销法?”
  这话却将顾千里问倒了,最明确的撤销办法,便是将薛太太的神主焚毁,但这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,不知道能不能行。
  但仔细想一想,尸首尚可焚化,神主又为什么不能烧?因而这样说道:“到满七除灵,请你来把薛太太的神主烧掉,这就可以表示撤销了。”
  “不!”杨二摇摇头,“要烧你们自己去烧。”
  顾千里心想,这不能强人所难,反正利害关系已经跟他说明白,料想他也不至于无理取闹,便撇开这一层谈另一件事。
  “还有,足下为薛家所垫的丧事费用,理当奉还,请你说个数目。”
  “不!”杨二拒绝说,“钱我已经花出去了,只当施舍,岂有收回之理?”
  “人家就是不愿你施舍。”顾千里说,“那一来薛太太岂不是欠了你的来生债?”
  “就算我买妾所付的身价好了。”
  到此刻还说这种刻薄无礼的话,顾千里觉得不必再跟他谈了,当下冷冷地说道:“丧事费用是算得出来的,算好了我叫人把钱送来,你如果不肯收,用你的名义,捐给善堂。人家不欠你什么!”说完,起身就走。
  杨二却将他拦住了,也有句话交代:“燕红真的做了尼姑,还倒罢了,如果留发还俗,她不要梦想嫁姓龚的。”
  顾千里不理他,冷笑着走了,随即估算了一下杨二所垫的费用,不会超过四百两。如数送去,果然拒收,顾千里亦就照原来的办法,捐了给育婴堂,请那里的司事,写封道谢的信给杨二,瓜葛已了。
  这笔钱是顾千里代垫的,他在信中问龚定庵,原来的房子是不是还要保留?如果不想要了他再跟房主去交涉。至于燕红的下落,他一时无法打听,但如说去了杭州,龚定庵打听起来要比他来得方便,又说:“兄如接得家报,是何情形,便乞示知。”
  很显然,顾千里的意思是,燕红到杭州去的目的,是去看吉云。不过龚定庵不明白他何以不愿明言,仅作暗示。
  这样转着念头,便急急拆阅杭州的来信,匆匆看完,大失所望。吉云的信中,根本没有提到燕红。
  会到哪里去了呢?龚定庵百思不得其解,只好暂且抛开,全力去进行请假回南的事。
  这一回龚定庵找了一个一定有用,但非万不得已不去找的人,就是他的胞叔龚守正,他是翰林出身,现任大理寺正卿。龚定庵与他的这位老叔雅俗有别,气味不投,但毕竟是叔侄,所以龚定庵如有所求,只要开口,龚守正总不会使他失望,但附带的一番规诫,往往是龚定庵听不进去的,所以非到万般无奈,他不愿去求教老叔。
  果然,一谈到回南的话,龚守正说:“你装病假好了,我替你在几位中堂面前说一说。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“你这一次的闱作,我看了。”龚守正说,“策论类多逆耳之言,但非忠言,而是偏激。须知当今之世——”
  龚定庵心想,又要长篇大论开教训了!好在心理上已有准备,硬一硬头皮忍受。幸而有客来拜,打断了龚守正的话。
  这个客人是龚守正的同年,名叫王锐,现任内阁学士,新近奉派到福建查案,回京复命以后,有些土产分赠同年至好,特为亲自送来。
  龚定庵跟王锐也很熟,当然要留下来陪客。谈到一路的见闻,王锐说道:“定庵,扬州有个故事,倒是你的诗材,有个孝廉公,姑隐其名,一天去看曾宾谷——”
  曾宾谷单名燠,江西南城人,乾隆四十六年的翰林,散馆未曾留馆,改为户部主事,不久派为军机章京,颇得和珅的赏识,升为员外郎以后,以京察一等,外放两淮盐运使,由六品超擢为三品,不但是难得的异数,而且得了个有名的肥缺,一时不知羡煞了多少朝士。
  曾燠很会做官,两淮盐运使一当十五年,到嘉庆十二年才调为湖南按察使,再转湖北,调升广东藩司、贵州巡抚,嘉庆二十四年丁忧,服阕起复,已是道光纪元,授为两淮盐政。旧地重游,驾轻就熟,公事上应付裕如,闲下来的工夫,开筵演剧,看花赋诗,逍遥得很。
  这天有个王锐“姑隐其名”的“孝廉公”——举人登门,一开口要赏五百两银子,这种打秋风的情事,在曾燠一个月总有三四回,大小都要应酬。但这一回数目太大,而且言语之间,不甚客气,曾燠听了其他清客的建议,认为一个举人没有什么了不起,不该如此狂妄,以断然拒绝为宜。
  向来寒士打秋风,往往先投以一诗或者恭维主人,或者自述境遇,能够打动对方,可获厚赠。独独此一恃才傲物的举人,打算看曾燠所赠多寡,献诗为报,哪知分文无有,当然大为愤怒,但仍旧送了一首诗。
  “这首诗是七律,可想而知,不会有好话,其中最恶毒的是,有这样一联:‘破格用人明主事,暮年行乐老臣心。’”王锐看着龚守正问道,“年兄,曾宾谷的生平,你也很熟悉,你说呢?”
  “上句明明是说他谄媚和珅,才能由员外一跃而为两淮盐运使,故意安上‘明主’二字,要教人想起高宗晚年,和珅如何弄权。下句是骂他只知享乐,不理公务。”龚守正摇摇头说,“如果有言官跟曾宾谷过不去,光拿这两句诗作题目,便有得他好看了。”
  “这就是另一类的文字狱了!”王锐转脸又说,“定庵,此事大可感慨,是不是好诗材?”
  “文字可以贾祸,亦可以使他人被祸,所以下笔总宜谨慎。”龚守正摆出叔父的面孔,告诫侄子,“定庵,你应该引以为戒。”
  “本来倒想遵王世叔之命作首诗,”龚定庵说,“听二叔这一说,吓得我不敢作了。”
  “不要紧,不要紧!”王锐急忙说道,“你是捷才,诗想必已经有了,念来听听。”
  “诗还没有,不过意思有了。”龚定庵略一沉吟,朗声念道,“金粉东南十五州,万重恩怨属名流。”
  “好!”王锐脱口称赞,“起句得势。”
  龚定庵便又念道:“牢盆狎客操全算,团扇才人踞上游。”
  “‘牢盆狎客’可解,”王锐问道,“‘团扇才人’是何典故?”
  煮海为盐的器具,称为“牢盆”,这个典故出自《汉书》上,“牢盆狎客”是指两淮盐运使衙门的“篾片”,至于“团扇才人”,龚定庵另有解释。
  “我们杭州有个陈云伯,王世叔想来必有所闻?”
  “就是那个以袁子才第二自命,喜欢收女弟子,以一门风雅自炫的陈云伯?”
  陈云伯的沽名钓誉,目的是希望见重于东南的大吏,以期升官发财。龚定庵深知其人,如今正是曾燠门下,颇能说得上话的“牢盆狎客”。他有个别名叫作“团扇诗人”,龚定庵特意将“诗”字改成“才”字,避免直指其人,同时亦兼寓有不承认他是诗人的用意在内。
  等他说明了缘由,王锐笑道:“真是‘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’,‘牢盆狎客’颇难作对,天生有个‘团扇才人’可用。请教第二联,一定是好的。”
  由于他的赞赏,龚定庵便不敢马虎,故意逗龚守正跟他说些闲话,构思已成,且先不说,直到王锐再一次催问时,他才开口。
  “避席畏闻文字狱,著书都为稻粱谋。”
  “好!合当浮一大白。”王锐举杯一饮而尽。
  龚定庵陪了一杯,龚守正亦不断点头,表示称许。
  “这一联情词两胜,意思甚新,似乎从来没有人说过,音节嘹亮而沉郁,真是好诗。”
  “老世叔谬奖至甚,实在不敢当。”
  “不必客气。”说着,他停箸凝视,等候结句。
  “田横五百人安在,难道归来尽列侯?”
  “这意思就更新了,也更深了,得要好好体味。”
  事实上是王锐觉得颇为费解,希望龚定庵自己能作一解释。可是他却微笑不言,只起身将他的这首诗录了下来,加上一个“有感”的题目,添上一句客气话,送了给王锐,请他“吟正”。
  长行有日,而就在动身的前一天,接到吉云的第二封信。龚定庵预料中的事,终于发生了。
  他预料燕红到杭州的目的,是去看吉云,道明她与龚定庵邂逅的经过,要求收容。但前半段的情形,为他料中,而结果却不是他所乐见的。吉云在信中说:燕红突然相访,自言与龚定庵有约,且亦甘居小星之位,不意为人逼娶,迫不得已削发,遁入空门,作为逃避。但在佛前作了誓言,无背誓还俗之理。只是孑然一身,无处安顿,只好向吉云求援,希望她能替她找个清净尼庵,容她长斋绣佛,忏悔宿业。
  “其意甚诚,不忍峻拒。”吉云这样写道,“姑为之商请白衣庵净慧老师太,暂且收容。目前尚未受戒,仍算带发修行,倘能回心转意、重续前缘,云亦乐观厥成,唯夫子速图之。”
  话说得很大方,但妒忌是妇人的天性,龚定庵并不能深信妻子的话,只是恨不得身插双翅,立刻就能飞到白衣庵,挽回此事。
  第二天一早长行,送行的人不少,有两个人特为送到近畿以种花出名的丰台,一个是新知刘仲范,一个是旧雨汪宜伯,此人与龚定庵的境况很相像,也是举人,也是捐班的内阁中书。有一年先帝谒西陵,他跟汪宜伯都奉派随扈,归途同游易水,谈到刺秦的荆轲,彼此慷慨论史,所见相同,大为投机,约为兄弟,就在易州交换了兰谱。
  这天中午在丰台的野店中,把酒话别。提到换帖的往事与近日的交游,汪宜伯忽生感慨,取出随身的水笔,写了一首词送龚定庵,这首词用的是《水龙吟》的调子:
  长安旧雨都非,新欢奈又摇鞭去。城隅一角,明笺一束,几番小聚。说剑情豪,评花思倦,前尘梦絮。纵闲愁斗蚁,羁魂幻蝶,寻不到,江南路。 从此斋钟衙鼓,料难忘,分襟情绪。瓜期渐近,萍踪渐远,合并何处?易水盟兰,丰台赠芍,离怀触忤。任红蕉题就,翠筠书遍,饯词人句。
  这首词有本事在内,刘仲范自然看不懂。原来内阁中书有个差使,派到奉天的文溯阁及热河的文津阁,去查看四库全书,每年一轮,到晒书的夏天,便是瓜代之期,这年轮到汪宜伯,他的“瓜代之期”渐近,而龚定庵的“萍踪渐远”,怎么样也合并不到一处了。
  “这也正是我的‘离怀触忤’。”殿试三甲,期考以后,榜下即用为知县,分发到四川,此后与龚定庵难得相见的刘仲范,凄然欲泪,“我是‘怅崎岖蜀道,凄迷吴楚,寻不到,江南路’。”
  “这也不见得。”龚定庵强笑相慰,“三五年以后,也许你升了杭州府,做了我的父母官,西湖上尽有你我流连的时候。”
  “但愿如此。”刘仲范举杯说道,“送君千里,终须一别,你请上路吧!”
  龚定庵揖别上车,一路上只是思念京中老友。有一天旅途遇雨,前溪路断,在旅店中闲思往事,记起汪宜伯与他初见时,亦像刘仲范那样,一见投契,他曾填词相赠,中有“万言奏赋,千金结客”的句子,想到此番失意回南,中怀郁结,忍不住要写一首词来排遣,选的调子叫《行香子》:
  跨上征鞍,红豆抛残,有何人来问春寒?昨宵梦里,犹在长安,在凤城西,垂杨畔,落花间。 红楼隔雾,珠帘卷月,负欢场、词笔阑珊。别来几日,且劝加餐。恐万言书,千金剑,一身难。
  写罢重吟,由“万言书,千金剑,一身难”,想到下第归去,最难堪的是面对亲友泛泛的慰藉,不由得叹声气,信口念了两句不知在哪本诗话中见过的诗:“‘也应有泪流知己,只觉无颜对俗人。’”
  一到上海,龚定庵才知道杨二跟他结了不解之仇。最恶毒的是杨二散播的流言,已经伤害到了他的父亲——杨二在苏州,在江宁官场中说:龚闇斋在上海贪黩,不择手段,因此,龚定庵能够任意挥霍,买古董、收字画以外,纳了一个诗妓为妾,并营金屋,花了一万多两银子。京中有个旗籍的言官,准备以白简相击,幸好龚定庵会试在京,而且一向与满洲人交游,花了三万两银子各处打点,始得无事。
  这都是没影儿的事。不过,燕红艳迹却是抹不去的,因而成为一个证据。流言传到龚闇斋耳中,痛恨龚定庵不孝,说他夫人护短,大吵了一架,加以春闱名落孙山,益发对长子不满。龚定庵见了父亲只有领受责备,垂首不语。
  见了母亲就不同了,娘哭儿子也哭,惹得他妹妹亦复垂泪。仆妈、丫头苦苦相劝,龚夫人收泪说道:“总是你平时做人太狂,动辄出语伤人,所以有这样的报应。你把这个脾气改了吧!”
  龚定庵不作声,他自知这个脾气不容易改掉,不愿欺骗母亲,所以不作承诺。
  不管怎么样,一场风暴总算过去了。束装回到杭州,进门对妻子自不免有愧色。吉云看上去倒很贤惠,好言相慰之余,唤一个老苍头说:“领大少爷到白衣庵去。”
  白衣庵离他家不远,龚定庵儿时曾随母亲去随喜过,廿余年后重来,曲折禅房,依稀相识。拜见了当家师太,由一个老佛婆领到一座院落,燕红正在枇杷树下徘徊觅句,回身一见,顿时泪落如雨。
  龚定庵不知道说什么好,伸手要握时,燕红突然缩手,使得龚定庵像为马蜂所蜇一般,既酸且痛,意识到他与燕红永无复合之日了。
  终于还是龚定庵先开口:“你还好吧?”不知怎么滑出来的这句话,自己都觉得味道比冲泡不知多少次的茶叶还差。
  燕红却能谅解他的心情,“我实在不愿意以这副装束、这种身份跟你见面。璱人——”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,回身往里急奔。
  龚定庵没有跟过去,手扶着枇杷树,好支持他由内心震荡而站立不稳的身子。脸上忽然凉凉的,黄梅天气不时随风而飘的雨点,无声地打在他的脸上,虽只是极微的凉意,但已是将他的无可言喻的激热情怀冷淡下来。
  “龚施主,”一个也穿着灰布僧袍,但仍留着头发的女孩,仰脸看着他说,“悟师太请你进去坐。”
  “悟师太?”
  “喏!”女孩向里一指,他只能看到燕红站在窗前。
  燕红连法名都有了!龚定庵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,能不能挽回?该不该挽回?他茫然地想着。
  燕红已经拭去了泪痕,除了眼泡微肿以外,脸色却是平静的,她说:“你大概又委屈了!”
  这是指他的会试,龚定庵黯然地以叹息作为回答。
  “这样倒也好!如果金榜题名,春风得意,回来一看,人事全非,只怕更难堪了。”
  这是曲为设想的慰藉——在所有家人亲朋的慰词中,唯一能为龚定庵接受的,也就是她的这两句话。
  “都是我不祥之身,妨了你的青云之路。”燕红说道,“听说明年还有正科,一定否极泰来。”
  “你不要这样说。就算能够侥幸及第,上慰双亲,可是,无复‘水晶帘下看梳头’,是终身之憾。”
  这使得燕红记起那首题为《书愿》的《浪淘沙》,口中念念有词,忽然停住了。“我记不全!”她说,“你替我念一遍。”
  “念什么?”
  “云外起朱楼。”
  “云外起朱楼,缥缈清幽。”龚定庵一面想,一面念,“笛声叫破五湖秋。整我图书三万轴,同上兰舟。”停了一下,他又念下半阕,“镜槛与香篝,雅淡温柔,替侬好好上帘钩。湖水湖风凉不管,看汝梳头。”
  “真像梦一样!一切都成空了。”
  她凄然念道:“湖水湖风凉不管,看汝梳头。”她伸手摸一摸她的玄色绸子制的僧帽,一声长号,伏在桌上痛哭。龚定庵只是心如刀绞,但突然之间转念。“燕红,”他激动地说,“你把头发留起来!”
  燕红不答,哭声却慢慢止住了,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说:“不!不!我现在才明白,什么叫‘烦恼丝’。你不要劝我,不要自寻烦恼!你不要,我也不要。”
  “不!事情过去了,不会再有烦恼。”
  “没有过去。”燕红摇摇头,“你想得没有我深,你想的是眼前,我是通前彻后都想过了,‘欲除烦恼须无我,各有姻缘莫羡人’,你跟吉云夫人佳偶天成,你要珍重你们的姻缘。”
  龚定庵原就疑心吉云在燕红出家这件事上,恐有推波助澜的情事,现在听燕红的话,似乎自己的猜测可以找到根据,因而平静地问说:“你跟吉云见面以后,谈了些什么?”
  “话很多,一时也说不尽。总而言之,她是个极贤惠的人。”
  越这样说,龚定庵越不信,但也知道,无法强迫她说实话,只能慢慢套问。
  “你说要出家,要找个清净的地方,她马上就说,可以送你到白衣庵?”
  燕红不即作答,想了一会儿才说:“她的话不是这样说的。”
  “怎么说的呢?”
  “她问我,是不是真的看破了红尘?我说:‘是红尘不容我,不看破也不行。’她就说:‘空门非逃情之地,你再想一想。’我不肯承认我是逃情,我说我是逃避烦恼。她又说:‘一入空门,就不能再回头了,你再想一想。’我当时——”燕红忽然顿住。
  这当是一句要紧话,龚定庵自然非追问不可。“你当时怎么样?”他说,“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。”
  “我——”燕红停了一下,然后很快地说了出来,“我当时心里有点气,我说:‘我本来就没有想回头。’”
  “她呢?她怎么说?”
  “她说:‘我们虽然素昧平生,不过总算有点渊源。尤其是我公公为这件事无端蒙谤,这是定庵的不孝之罪,我做儿媳妇的,不能袖手不管。’当时就叫人送我到白衣庵,又为我捐了二百两银子的香油钱。”
  龚定庵恍然大悟,燕红来求吉云收容,原是期望能执妾侍之礼,但吉云却只抓住她削发这一点,拿话把她挤入空门,而且无法回头。那二百两银子的香油钱,无非是对白衣庵当家师太的“贿赂”。
  “唉!”龚定庵顿一顿足说,“你不求顾千里庇护,一个人到杭州来,便是自铸大错。莫非你就心甘情愿让她牵着你的鼻子走?”
  “我也不愿。不过话说到那里,推车撞壁,已经无法动弹了。”
  “无法动弹你就不动,等我回来了再说,难道这一点都想不到?”
  “我当然会想到。”燕红停了一下说,“我老实跟你说,最后让我非出家不可的原因是,为了我连累老太爷,害你蒙个不孝之名,这一层我是怎么样也要想法子弥补的。”
  当然,吉云并没有错,燕红更没有错,错的只是他一个人。可是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,是错在多情?然则要无情才算不错,有这个道理吗?
  龚定庵越想越困惑,也越想越烦恼,反倒是燕红来劝他:“一切皆由前定。我连杨二都不怪,哪里会来怪你?你不要难过!”
  “我怎么能不难过?”龚定庵说,“什么都打算得好好的,哪知道到头来会落个万般无奈,一身咎戾!”
  “总由于我是不祥之身,连累了你。”
  越是这样,越使得龚定庵觉得对不起她,亟思补过,这样想着,便即问说:“燕红,我要为你做些什么事,才能让我心里好过些?”
  燕红想了一下说:“我想离开这里。”
  “离开杭州?”龚定庵问,“回蒲州?”
  “不!‘故乡无此好湖山’。古人‘未能抛得杭州去,一半勾留是此湖’,我又怎么能舍得西湖?”
  说着,星目斜睇,樱唇微冁,龚定庵不由得绮思荡漾,“一半勾留是此湖,”他问,“还有一半呢?”
  燕红即时将脸色一正,双手合十,眼观鼻,鼻观心地说:“慎毋造次。”
  这是当头棒喝!龚定庵顿觉心底清凉,也是合十当胸,低头说道:“某知过矣!”
  燕红亦即恢复常态。“我想到湖上去结茅,”她说,“你看如何?”
  “你是说结茅?”龚定庵特为问一声。
  结茅是出家人立下宏愿、苦修的一种方式,在深山人迹不到之处,结一座茅棚,逐渐兴起香火,但未闻比丘尼有此苦行。燕红知道他误会了。“我是说,你能不能另外替我找一座庵?”她说,“当然就是在西湖上。”
  “一定有。”龚定庵问,“你总要有人做伴吧?”
  “是,不过不宜人多。”
  “那当然。人不但不宜多,而且不能俗。等我想想。”
  “看见燕红了?”吉云问说。
  “嗯。”龚定庵淡淡地答应。
  “我倒是蛮喜欢她的。”吉云说道,“可惜薄命!如果不是姓杨的太可恶,闹出事来碍着老太爷的官声,我一定把她留了下来。”
  龚定庵因为吉云对燕红显然耍了手腕,存有反感,此刻听她振振有词,到底是风凉话呢,还是由衷之言,不免困惑。
  继而转念,倘说她很喜欢燕红,现在既无利害冲突,应当更喜欢才是。不妨拿这一点来试一试她。
  于是他说:“燕红很想换个地方。”
  “为什么?”吉云问道,“是嫌那里不好?”
  “大概是的。”
  “我看蛮好。”
  “人各有爱憎,你认为好的,她未必觉得好。”龚定庵又说,“要住得舒服,地方对劲,人也要对劲才好,我看她跟白衣庵的人,似乎处得不太融洽。”
  “那也难怪。燕红有点孤芳自赏的模样,再说她一肚子的墨水,总也要找个人谈谈。”
  吉云倒是了解燕红的,龚定庵便进一步跟她商量:“你看能不能另外替她安排?”
  “城隍山上有一两处庵堂,不妨去看看。”
  “西湖上呢?”
  “城隍山上不望得见西湖?”城隍山便是“立马吴山第一峰”的吴山,相传北宋词客柳三变写了一首词,盛赞由吴山眺望西湖的景致之美,使得金主完颜亮起了南侵的念头。龚定庵觉得吉云的建议不妨考虑。
  “燕红自己想在西湖上找一处清净的地方,同住的人不宜多、不宜俗。”
  “人不要多好办,至于是雅是俗就难说了。好在城隍山也不远,你不妨常常去陪她谈谈。”
  “我又不是常住杭州。”龚定庵疑心吉云也在试探他,态度便又谨慎了。
  “现在空谈亦无用,要她自己去看了再说。”
  “到哪里去看?素不相识,贸然登门,就看中了又将如何?”
  “总有办法好想,”吉云说道,“跟当家,或者知客谈一谈,看跟哪几家有来往的,其中一定有我们家认识的。”
  龚定庵想了一下说:“你能不能先替她去看一看?”
  “好的。我明天就去。”
  看样子她很热心,似乎真的喜欢燕红,龚定庵心里觉得很安慰。
  第二天一早,吉云就带着丫头,坐轿出门,直到傍晚才回家,很高兴地跟龚定庵说,她找到了两处地方。
  “一处是在山腰,后院望得见钱塘江,风帆点点,远眺最好。”吉云说道,“那里是吴状元家的一座家庵,一位老师太带着两个带发修行的徒弟,都粗通文墨,人还不俗,脾气也好,跟燕红一定处得来。”
  “还有一处呢?”
  “还有一处,也是吴家老师太提起来的,山顶上一座莲花庵,老师太原是秀才娘子,想收个徒弟,要知书识字,见了燕红,一定中意。”
  “她中意燕红,燕红中意不中意她呢?”
  “我看也会中意。”
  “何以见得?”
  “我去看了那老师太了。”吉云说道,“人很和气、健谈,我虽不大懂佛学,听她谈禅倒有些意味。有个老佛婆做伴,烧得一手好素菜,我还扰了她一顿。”
  “有没有留下些香金?”
  “我在缘簿上写了五两银子。”吉云说道,“你如果有兴,明天就当作替我送布施去,顺便找她谈一谈。”
  “好!”龚定庵说,“我明天先跟燕红谈一谈。”
  哪知燕红一听是吉云所觅得的处所,不容他往下说,便即表示谢绝。
  “谢谢吉云夫人的好意。我想我还是自己找。”
  龚定庵愕然:“你不愿意她替你找?是因为——”他不好意思说燕红有成见,因而缩住了口。
  “不是别的。我想住得远一点儿,城隍山我也去过,入夜望山下,灯火万家,仍旧是在城里。”
  显然,这也是言不由衷的话,龚定庵只好不作声了。
  “我想问你,西湖上有个烟霞洞没有?”
  “有。在南山。”
  “明后天你能不能陪我去逛一逛?”燕红说道,“有人告诉我,烟霞洞附近有座庵,清幽无比,只花两三百两银子就能去当住持,我想去看看。”
  龚定庵不免迟疑,他虽然狂放,但带着一个妙龄女尼去逛西湖,遇见熟人,少不得又起流言,累及老亲。
  “你有意见?”燕红说道,“尽管说出来商量。”
  “不是有意见,是为难。”龚定庵说,“我现在是忧谗畏讥的人,公然带着妙龄女尼出现在西湖上,倘有人借此攻讦我家老太爷家教不严,岂非我的罪过?而且我家老太爷知道了,一定先又埋怨老太太,这就更使得我五中不安了。”
  燕红深深点头,接着又说:“老太太慈祥恺恻,我孺慕已久。听你说老太太亦设有佛堂,如果能让我去做个烧香侍者,自信必能尽职,无奈,唉,不提了吧!”
  很显然地,她的意思是吉云会反对。龚定庵觉得她的成见实在太深,即令吉云对她有妒意,亦不至于到绝不相容的地步,这一层误会应该消释,但似乎很难。
  转念到此,灵机一动,深为欣喜,因为他想到的一个办法,不但能消释吉云与她之间的误会,而且亦能解除他眼前的难题。
  “怎么样陪你到烟霞洞,原来我想了法子,不知道能行不能行。现在,又想到了一个,一定能行。”
  “请说来听。”
  “由吉云跟我一起陪你去。”龚定庵说,“有吉云在,我是携眷游湖,光明正大。你是吉云的客人,虽有我在,亦可无嫌。吉云对你很赏识,我很希望你亦能成为她的方外之交。”
  燕红不作声,慢慢走了出去,在枇杷树下徘徊,仿佛有件很为难的事必须要做一决定的神情。
  “怎么样?”龚定庵等了一会儿,催问着说。
  燕红仍旧是低头不语,然后抬眼问道:“你不是说原先想到过一个法子?是什么?”
  “原先我在想,如果一定要我陪了去,只能你女扮男装。不过,这是冒险,让人识破了更为不妙。”
  “怎么会让人识破?”
  “怎么不会?首先你没有辫子。”
  燕红想了一下问:“还有呢?”
  “还有,你眉目如画,皮肤又这么白,跟我在一起,人家会疑心你是我的——”龚定庵咽了口唾沫,把未说的话吞了下去。
  “疑心我是你的娈童?”
  “你说像不像呢?”
  “像。”燕红答说,“不过我不在乎人家怎么样想,而且人家这么想,就表示你的办法成功了。”
  “此话怎讲?”
  “你不是不想让人知道,你‘公然带着妙龄女尼出现在湖上’吗?”
  其词甚辩,但却是合理的。龚定庵便问:“辫子呢?”
  “这也好办,听说和尚——”燕红抿嘴笑了一下,忽又庄容合十,低着头嘴唇翕动,似在默祝。
  这个怪异的动作,使得龚定庵大惑不解。“怎么回事?”他说,“从你削发以来,好些行径,连我这个略通禅理的人都莫名其妙!”
  “你虽通禅理,而且听说你还通梵文,可是你没有做过和尚,不懂出家人的规矩跟禁忌。”
  “好,算你有理。那么,你说,你刚才何以有此先嬉笑,后默祝的举动?”
  “先嬉笑是想起的一桩事好笑,那桩事要说出来,便犯了口过,会入阿鼻地狱,所以我先默祝,请菩萨恕我,必得作这么一个譬仿,才能把话说清楚。”
  “原来有这么多讲究,倒是我错怪你了。请说吧!”
  “听说和尚冶游,脱却袈裟穿便衣倒容易,就是头上为难,有人想了个法子,在帽子上缝一条假辫子,据说有的估衣店就有这样的帽子卖。你替我去弄一顶来,不就行了吗?”
  “我也听说过。不过,不一定能买得到,倘或买不到,怎么办?”
  “那就只好戴浩然巾了。”
  “浩然巾”据说是孟浩然发明的,黑面红里,一大幅,套在帽上,垂在背后,为的是挡风,只有老年人才用。
  “面如冠玉,戴上一幅浩然巾,反而容易叫人起疑,还是得用假辫子。”
  “我的意思也是这样。”燕红又说,“如果觅不到,你买一顶青缎小帽,一条辫子回来,我自己缝。”
  “好!”龚定庵想一想说,“不过,这实在很费事,不如原先的办法好,你何不将就一回?”
  “我实在亦只是好奇,想着一着男装。”燕红又说,“在苏州没有同游灵严、邓尉的机会,现在,莫非你不想跟我单独逛一逛西湖?”
  这又哪里是出家人看破红尘的口吻?但龚定庵心有警觉,怕她是故意在试探他,或许也是试她自己的道心坚不坚。他想起《维摩经》中天女散花的故事,不畏生死,则“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”这五欲,自然无能为力,雄心陡起,也要试一试自己的道心,来印证前生——龚定庵曾几次梦见天台山国清寺一老僧,最后一次梦入其地时,老僧已经圆寂,问起蜕化的日子,恰是他生日那天,因而确信他的前生,便是那老僧。十年前独游国清寺,他还作了几首诗,最后一首的结局是:“到此休论他世事,今生未必胜前生。”
  念头转定了,答一声:“好!明天我把你要的东西送过来,后天一早去作竟日之游如何?”
  杭州有驻防的“将军”,旗营就在西湖与闹市之间,游湖取捷径便须穿过旗营,但驻防的满洲士兵,亦有无赖,借盘查为名,揭开轿帘一看是年轻妇女,常有探手入裙下,摸一摸纤足的举动,因此,守礼之家的眷属,每每视此为畏途。燕红曾听人谈过,不免惴惴于怀。虽然她已改了男装,脚下是一双塞满了棉花的小号靴子,看不出靴中原是小足,但心理上总丢不开自己是女人的感觉,所以有此顾虑。
  “不要紧!有我在,我认识他们的长官。”龚定庵说,“再说,不一定会查,就查也不会认出你的本来面目。”
  燕红也知道他会说满洲话,听说他还认识他们的长官,自然放心了。这天清晨,两乘轿子,后面跟着骑马的阿兴,由东城向西经过市中心的官巷口,穿入旗营,营门口的士兵,放过前面龚定庵的轿子,却拦住了后面燕红的轿子。
  揭开轿帘,那士兵抬眼看了一下,即时露出轻佻的笑容。“你在哪个班子里?”他问。
  糟了!燕红心想,被误认为戏班子里的小旦了!同时又想,开出口来露出女人的声音,麻烦恐怕更大,但不答又如何过关?
  “怎么?问你话啊!”
  这时阿兴在轿旁勒住了马,知道她有开不得口的苦,便赔笑说道:“这是我家公子的朋友薛大爷。”
  “你家公子!”那人歪着脑袋说,“你家公子几个钱一斤哪?”
  一听语气不妙,燕红心中一急,忘了自己是女人,开口说道:“阿兴,赶快找大少爷来!”
  “怎么着?你是个妞儿!”
  说着,此人便掀起燕红的蓝纺绸大褂,先捏一捏她的穿了竹布套裤的大腿,燕红“哇”的一声惊叫,女人的本性都露出来了。
  那士兵一声狞笑,伸手便去脱燕红的靴子,她当然要挣扎,乱蹬乱躲,不道一脚踢在那人脸上。
  “怎么?”那人大吼,“你这臭丫头片子撒野!”
  一面说,一面伸手去拉燕红。这一阵乱,自然招来了旗营中许多官兵,幸而龚定庵也赶到了。
  “有话好说,不必动粗。”
  他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满洲话,而且声音洪亮,很有一股震慑的力量,旗人都停声住手看着他。
  “你是什么人?”一个军官问。
  龚定庵看他的穿戴是正六品的服饰,便知道他是“骁骑校”,便即答说:“我是你们副都统哈大人的朋友,姓龚。请问,我这堂房妹子,是怎么得罪了诸位?”
  又是他们副都统的朋友,又会说满洲话,且又不知道他的身份,那骁骑校心生警惕,应付不得法,会搞得灰头土脸,急忙用汉语赔笑说道:“原来是令妹!不知者不罪。”随又转脸呵斥那闯祸的士兵:“叫你们盘查要小心,别得罪官宦人家的小姐,就是不听!还不赶快跟龚小姐赔个不是!”
  “噢、噢,”那人垂手向轿中说道,“冒犯了龚小姐,对不起,对不起!”说着,将轿帘放下。
  这总算面子十足了,龚定庵不为已甚,“也怪舍妹不好!”他说,“无端女扮男装,才引起这场误会。没有什么,没有什么!我们告辞了。再见,再见!”说完,拱一拱手,转身而去。
  一场风波,就此平息,但燕红已大为扫兴,到涌金门外,在“柳浪闻莺”下了船,闷闷不乐。龚定庵知道她受了惊吓,很温柔地解劝着,又为她解说西湖的风景与掌故。
  “写西湖写得好的,第一要数明朝的袁中郎。他有一篇《西湖杂记》,一开头就说:‘从武林门而西,望保俶塔突兀层崖中,则已心飞湖上也。’又说:‘棹小舟入湖,山色如娥,花光如颊,温风如酒,波纹如绫,才一举头,已不觉目酣神醉,此时欲下一语,描写不得,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。’你可有这样的感觉?”
  “他说欲下一语不得,而山色、花光、温风、波纹,已经描写了四句了。”燕红说道,“我现在还无心领略湖光山色。”
  受了挫折的心情,最好不受干扰才恢复得快,所以龚定庵保持沉默,懒散地往藤椅上一靠,垂手瓜皮艇子的舷外,任令柔腻的湖水从指间流过,发出“哗、哗”的轻响。
  燕红终于开口了。“不雨而润,不烟而润,”她指着远处说道,“西湖山色之秀,实在少见。”
  “这就是南山。”龚定庵说,“南山秀、北山幽。”
  燕红向北望去,转脸再望南山,两座高峰,掩映云端,知道这便是“西湖十景”之一的“双峰插云”。
  “西湖十景是哪十景?”
  “噢,”龚定庵想了一下说,“刚才我们下船的涌金门,有‘柳浪闻莺’。接下来是‘麯院风荷’,那里原是南宋的酒坊,有人不知道何为‘麯院’,称之为‘曲院风荷’。再往前有两景连在一起,一处是‘雷峰夕照’,一处是‘南屏晚钟’。”
  “柳浪闻莺,看黄莺织柳,可算一景。南屏晚钟,只闻其声,不能算一景。”燕红又问,“‘雷峰夕照’是怎么回事?”
  “雷峰就是雷峰塔——”
  “噢,”燕红打断他的话问,“那不就是《警世通言》‘白娘子永镇雷峰塔’的所在地吗?”
  “《警世通言》是这么说,其实即使有其事,白娘子也不是镇压在雷峰塔下。”
  “那么是在什么地方呢?”
  “喏,”龚定庵遥遥一指,“你看到湖面有三座小石塔没有?”
  燕红凝神望了一会儿说:“看见了,不言可知是十景中的‘三潭印月’。你怎么说是小石塔呢?”
  “明朝有个话本,叫《西湖三塔记》,我说小石塔是有所本的。”
  “好了,咱们别讲考据了。你说,白娘子怎么不是镇在雷峰塔下,而是镇在小石塔之下?塔又为什么要三座呢?”
  看她兴致勃勃,浑不似先前郁黯寡欢的模样,龚定庵便也起劲了。“塔有三座,是因为妖有三个,‘小青’不是一条小青蛇,也没有什么‘许仙’。据《西湖三塔记》说——”
  说临安奚宣赞游湖迷路,遇见少女白卯奴,天色已晚,权且至她家借宿。
  到得她家,见到一个白衣徐娘,一个黑衣老妪,便是白卯奴的孀居的母亲与祖母。白衣徐娘烟视媚行,冶艳非凡,奚宣赞大为颠倒。白衣徐娘守寡已久,在眉挑目语,这一夜投怀送抱,奚宣赞真有欲仙欲死之慨,因而溺于欲海,连家都忘记掉了。
  其实这祖孙三代是三妖,一鸡、一蛇、一獭。白蛇要杀奚宣赞,为白卯奴所救。后来奚宣赞请来茅山道士作法,收服三妖,镇压在西湖三塔之下,永绝后患。
  “这个故事不好。”燕红摇摇头说,“白蛇如此无情,安能脱胎换骨、修成正果?”
  “此所以有冯梦龙在《警世通言》中的改写。”
  “好了。咱们重拾话题,你讲一讲雷峰夕照何以成为一景。”
  “这一景要跟南屏晚钟同时来领略。日落黄昏,雷峰塔笼在夕照之中,万道金光,炫人耳目,是他处所无的奇景。”
  “这倒非要看看不可。”
  “好!向晚归舟,来看雷峰夕照,顺便听一听南屏晚钟。”龚定庵又说,“过净慈,湖中贯穿南北的一道堤,就是坡公所筑的苏堤,这上面有两景,一景是‘苏堤春晓’,一景是‘花港观鱼’。堤尽处便是岳武穆庙,沿白居易所筑的白堤下来,先是‘平湖秋月’,然后是‘断桥残雪’。至于‘三潭印月’‘双峰插云’你已经看到,就不必词费了。”
  燕红欣然颔首,西湖十景是四时的景致,要长住才能观得尽。“能住西湖,这份清福真不知几生修到?”她停了一下又说,“你咏西湖的诗跟词,一定不少吧?”
  “略有几首。”
  “能不能念来听听?”
  龚定庵沉吟着说:“纯粹写景的可是不多,恐怕未必如你所期。”
  “不!不!本来就要情景相生,融情入景的才好。”
  “好!我念一首题虎跑寺的七绝你听:‘南山跸路丙申开,庚子诗碑锁绿苔。曾是纯皇亲幸地,野僧还盼大行来。’这首诗是嘉庆廿五年,仁宗驾崩以后写的。”
  燕红念了两遍,皱着眉说:“我全然不解,‘纯皇’当然是高宗,丙申、庚子不知道哪一年,想来也是乾隆年间,可怎么又扯到嘉庆呢?”
  “这首诗弄了个小小的狡猾,所以看起来费解。乾隆四十五年庚子,高宗七十万寿,早在四十一年丙申,浙中大吏就已奉到密旨,定在庚子年南巡,以前几次都只巡幸灵隐、韬光,是北山一路,这回要游南山,自然要开跸路。庚子年还到了虎跑寺,御笔题诗。这就是上面两句诗的来历。”
  “那么,大行指谁呢?不会指高宗吧?”
  “当然不是。皇帝宾天,尚无谥宗、庙号以前,暂称‘大行’,这‘大行’是指仁宗,庚子年曾以皇子身份随扈,到过虎跑。当时仁宗的遗诏还未颁到浙江,百姓还不知道,所以野僧还在盼望。”
  “等我想一想,你这首诗里面,说了些什么?”燕红吟哦了两遍,方又开口,“仁宗乾隆四十五年随扈,到他嘉庆二十五年驾崩,时隔四十年,野僧犹盼再来,足见仁宗有令人难忘之处。你这首诗名为题虎跑寺,其实是悼念仁宗?”
  “可人、可人!”龚定庵拊掌而言,“我辈小官,又不是天子近臣,如果也来个大行皇帝挽诗四章,未免令人齿冷,只好借题发挥,聊表哀思而已。”
  “还有呢?”燕红说道,“不要借题发挥,要你自己陶写情感的诗。”
  于是龚定庵回忆几次游湖的情形,觉得有一首词可以念给她听,他说:“我廿一岁那年,由副贡考充武英殿誊录,目的是想多读禁中秘籍,哪知这年三月里,父亲放了徽州府,随行回南,跟我母亲到苏州去看我外公金坛段先生,顺便娶了我表妹,回杭州祭祖。也是这种天气,我来逛湖。说实话,小时候逛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