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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三章 尴尬

虽是始终不咸不淡地微笑着,眼神却清冷如溪,甫一见便能让心脏如浸入山泉般发寒。
  原先还振振有词的陈群此刻压根不敢再接上郭嘉的目光,只能匆匆躬身挥袖,向曹操恭敬拜道:“启禀司空,属下暂且告退。”说毕飞也似地走了。
  书房门槛颇高,他又走得急忙,一不当心便被绊倒摔了个跟头。
  陈群窘迫地想要装作无事发生地爬起,却听见一声突如其来的问候:“陈别驾慢走,此间无人催你,又何必如此心急火燎。”
  闻言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,下意识抬头看见郭嘉正双手环胸,悠哉悠哉观赏着自己出的洋相,唇畔还若有若无噙着一抹笑,声音里隐去谑意。
  被这样当众明着嘲讽了一句,可怜陈群有苦又说不出,只能赶忙硬着头皮站起来,边整理衣襟边加快步伐往外走,连头也不敢回。
  这里郭嘉见他已经走远了,才慢悠悠地回转身,向曹操笑道:“主公,若嘉没有猜错的话,陈大人是不是来告嘉的状了。”
  “奉孝若是忌惮他向孤非议你的言语,便不会这么询问孤了。”
  郭嘉会心大笑,从袖中徐徐摸出一把紫色绣玉绢扇,如往常一般慢条斯理地摇起来:“陈大人是个忠厚老实的世家读书人,与嘉行为处事方式有悖也实属正常。希望主公能好好安抚他,否则嘉生怕下回被他撞见了又是一顿数落教训呢。”
  曹操自是清楚陈群并非那般讥诮小人,于是不妨再拿他打趣,将桌上散落的竹简收拾好,道:“只怕孤在召集乐姬吟诗弄赋附庸风雅之时,陈长文在背地里也没少指责过。”
  “主公所爱的皆是雅乐,正是儒家所提倡,陈大人赶着写文章夸赞歌颂还尚且来不及呢。”
  曹操摆摆手,想起了一件事,便道:“奉孝,孤最近新填了首乐府,令宫里教坊作了但歌相和,何日你闲暇了就过来消遣消遣。”
  “多日不听主公的新曲子,嘉也一直心痒难耐呢。”郭嘉身体靠着墙壁莞尔一笑,用着闲散轻松的口气道,“主公的新诗,嘉夜夜就寝前都要命侍女念一遍。迎春楼的姑娘也最是善解人意,唱主公的曲子也最得嘉之心。”
  他这样直白地提及烟花女子也没有遮拦,大大方方,并未感觉有什么不妥。
  他在同僚面前一向是这副洒脱无惧的模样,但众人皆知在这看似无拘无束的纨绔皮囊下,这副头脑里蕴藏着多少运筹千军万马的机谋。
  “那奉孝若是要娶妻室,是不是也要满足唱曲合你心意这个条件啊?”曹操揶揄,直接拿郭嘉私生活打趣。
  一提到那些什么娶妻什么成家的事情,郭嘉的面容立马恢复严肃,似乎一点儿也不想思考这方面的杂事。
  他赶忙转移话题神情陷入沉思,像是在回忆以前:“嘉还记得,主公曾经在谯城的乐坊里用编钟和了一曲子衿,想来不仅是嘉,卞夫人也一定对此记忆深刻吧。”
  其他三个人虽然见他这般不避讳,倒也是习以为常,只是不敢多发一言罢了。
  阿笙在屏风后面听见这话,全忘了当时到底听的什么乐谱,只想起自己当时的傻样,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婴儿稚子一样,直愣愣地盯着在奏曲子的曹操瞧,就像个极度迷恋的崇拜者。
  想必那时自己的模样在郭嘉看来一定很天真,所以才会被他记到现在,估计在他脑海的印象里她一定是个傻子。
  若非现在不好随便出去见客,否则她必要敲打敲打他方解气。
  倒是曹操听见后哈哈大笑,仿佛都捕捉到了阿笙在背后的腹诽。
  她不禁心下一慌,口中含着还未来得及咽下去的水,因为着急还呛着了喉咙,连捂着嘴咳了几声。
  他传令门口的侍卫进来给四个人倒茶,少顷热气腾腾的烟雾袅袅升上半空,从茶盏里冒出清淡如兰的幽香。
  敬了一轮茶下去,曹操才开始商议正事。
  “孤埋在袁术身边的细作来报,袁军一败再败,已被逼入江亭。孤想着不能再放任其苟延残喘,终究是夜长梦多。”
  “此事何必主公亲自出手,省得惹了一身腥。”曹操一语言罢,郭嘉拱手回道。
  “哦,奉孝何出此言?”
  “属下亦听闻,袁术走投无路之时竟相信远水能解近渴,派了心腹赍拿着从孙策那质来的传国玉玺,求其兄袁本初发兵解救。”
  此时荀彧眼睑微抬,清透眸子望向上座的曹操,声音沉静而不失力度,“彧已让度支尚书支了三月军粮,前日里派了精兵前往徐州赠与刘备,奉司空之命,令其追袭袁术。”
  曹操也重重望了他一眼,赞许的目光中包含着心有灵犀的欣喜,“令君是想让刘备出面急攻,好让袁绍不迁怒于我等?”
  荀彧点头没有应答,但眸光里已蕴含了默认。
  “只是纵了刘备,如此无异于放虎归山。嘉早言其有勃勃野心,必不甘久为池中物浅滩之鱼,如今放跑了他已是鞭长莫及,恐生无穷后患。”郭嘉惋惜地道,执着折扇摇头叹息。
  曹操也不禁懊恼,站起身走近他们身边,沉沉地拍了拍郭嘉的肩,“当初奉孝劝我早杀玄德以杜绝后患,孤悔没听从奉孝之谏,以致贻误了大好时机。”
  旁边一直未说话的荀攸突然开口,他声音向来温厚有力,指出道:“现下主公之大敌乃袁本初,刘备短时间内并无崛起割据之实力,主公实无必要分心力来对付他。还不如用心拉拢抚恤,少个敌人多个可以监视的人。”
  他这话带着些机谋,曹操意味深长地将视线投过去,表明自己已明白了他的意图。
  于是他看向正捋须髯的程昱,恳切地说:“那孤劳烦德谋,再送些牛羊酒醪,以孤的名义前去刘备处犒军。”
  程昱接了吩咐,坚毅的脸庞浮现出会意的神色,俯首受令:“若刘备有异志,程某必不负司空所托。”
  “报——夏侯惇夏侯渊二位将军求见!”
  随着侍卫的高声通报,曹操连忙道:“请他们进来。”
  “他们怎么会来我府内?”
  这些将领们平日里只在司空官署里议事,从不会来府里见他,除非有急事相告。
  披着一身重铠的两位将军一见曹操,脸上立刻浮现出激动的微笑,双双下跪报喜,盔甲铿锵的抖落声与地板的摩擦声刮动心弦:
  “禀司空,末将已截获袁术派去袁绍处求和的使者,不禁得了书信,还得了……”
  许是过于兴奋,他们的声音都被淹在了嗓子眼里,一时说不出清晰完整的话来。
  曹操不免让侍卫再给他们倒了两盏茶,两人咕咚全部一饮而尽后,擦着嘴笑道:“得了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!”
  一面说着,一面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捧出那块传说中价值连城的和氏璧,虔诚地揭开红布后,恭恭敬敬地呈在曹操面前。
  玉璧的华彩令已然入夜的满室生了辉光,流动着莹莹的色泽。
  阿笙在屏风后面不太看得清,只依稀瞅见它的一角镶了块金,熠熠生辉得亮花人眼。
  怪不得当年孙坚从洛阳井内打捞到它时,看见它正散发五色异彩光芒,矜贵绝伦得令人惊叹。
  而让人为之趋之若鹜甚至不惜丧命的,更是它背后所倚的整个天下。
  众人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它,毫不掩饰对这枚物事的叹为观止。但很快,他们皆是相视一笑,将视线轻松地从玉玺身上转移,望向曹操。
  “在嘉看来,此物固然价值不菲,却也是一文不值。”郭嘉率先开口评价道。
  夏侯渊不禁急了,好不容易立了功劳却被这般轻飘飘否定,但也只能耐着性子,和气尊重地拱手:“郭祭酒又何必这般贬损?在下只是个粗人,只觉得其贵重无比,实在是世间至宝啊。”
  “哎,”曹操亲手为两位将军再倒了杯茶,后者俱是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,慌忙谢礼, “郭祭酒说得其实没错。妙才,元让,你们二位想想通过不义之路得此玉玺的王莽孙坚袁术几人,昔日都是一时骁雄,而结局又是如何?如此,得到这玉玺还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吗?”
  他们脸色骤而变了,再次“扑通”一声跪下,道:“我二人只知其表,不知其里,还望司空恕罪。”
  曹操忙把他们扶起,说:“孤所倾心以求的,绝非区区这块玉玺,而是要与你们共谋的天下。”
  “因此,你们去将传国玉玺敬奉给皇帝,这本就是属于他汉家的东西,孤无意也无心觊觎。”
  荀彧深深地望了他的瞳仁一眼,却一语不发。少刻,曹操的目光穿过众人,也朝荀彧那个方向看过去,二人视线相接后,荀彧沉沉一笑,只是他居然看不懂那究竟是什么含义。
  他是越来越琢磨不透荀彧了。
  也不知是好事,还是件彻头彻尾的坏事。
  文若就好像映在池中的白月,明明散发着滢亮的清光,却偏偏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。那翩翩卓然的礼致风华,或许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与刻意冷淡。
  房中炭火烧得正旺,氤氲着暖和的气氛。案几上端放着的茶水已经温热,正不断往半空释放着白气,像是熏的乌木香。
  两个夏侯将军和程昱已经奉命出去办事,书房里还站着熟悉的那三位。
  外面的夜虫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,阿笙倦怠地揉揉眼,睡意扑腾着浮上脑袋,她打了个呵欠便想沉沉睡去。
  懒懒地靠在屏风内侧,许是夜已经很深了,她居然眼皮一闭上,便晃晃悠悠进入了梦乡。
  几个人还在前厅商量着事,只听猛不丁“啪”一声,偌大一个屏风猝不及防地突然倒了。
  他们惊讶地循声朝后面看去,正好看见女子睡得正香的迷糊脸,甚至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梦话“葡萄”,“糯米糕糕”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