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
团,快将打破,倒要看看小云究竟要干什么。 但这一下,小云却不肯写了!“魏二少,”她说,“你写吧!” “你自己写不好吗?” “我的字太丑!” “你错了!定公的一生吃亏在书法不好,所以他从不嫌人字丑。” “只要人不丑就好了!”跑堂的在旁边接口。 魏仲英觉得这个跑堂的很有趣,所以不嫌他没有礼貌。小云却瞪了他一眼,不过还是亲笔写了下来。 魏仲英接过来看,跑堂也凑在一旁同观,啧啧称赞:“小云姑娘真了不起,写的字好漂亮。”他又问说:“诗是不是小云姑娘作的?” “你说呢?”魏仲英这样答了一句,但接下来说,“你去看看,我要的东西呢?” “噢,噢,我倒忘记掉了。”跑堂的转身就走。 这是魏仲英特意把他遣走的。因为他要加一段跋语,不便为第三者所见。所以等跑堂一走,便即振笔疾书,一挥而就:“六月十九日小云以礼佛之余,约晤于观音街松翠轩,余示以定公问讯江上女郎之作;小云忽欲从余学诗,以答定公,黄庭初写,风神娟娟,青鸟重烦,幽怀渺渺,知定公必有以慰小云也。”下署:“仲英附识。” 就在此时,只见那跑堂的,一手“冰碗”,一手八宝绿豆汤——使平是他们这一行的特端,平端着飞步而来,汤汁却一点都不曾溅出碗外。魏仲英与小云对看了一眼,取得默契,小云便即纵声大笑,使得跑堂越发好奇,脚步亦更加快了。 魏仲英故意忍住笑,及至等他到了面前,很快地将那张彩笺覆转,然后咧嘴一笑:“不能让你看!” 跑堂的忙了半天,仍旧扑个空,苦笑着怏怏而去。小云复又大笑,笑停了说:“他不知道肚肠根痒成什么样子了?” “有趣,有趣!”魏仲英笑道,“将来讲给定公,他亦是个喜欢恶作剧的人。” 龚定庵此时正沿运河回杭州,船中读陶渊明诗遣闷,感怀不遇,牢骚又发,写了三首七绝: 陶潜诗喜说荆轲,想见《停云》发浩歌。 吟到恩仇心事涌,江湖侠骨恐无多! 这是他一再读陶渊明的《杂诗十二首》《拟古九首》的感想。“忆我少壮时,无乐自欣豫。猛志逸四海,骞翮思远翥。”“少时壮且厉,抚剑独行游。谁言行游近,张掖至幽州。”谁想得到中年以后,寂处田园的“五柳先生”,少年时曾有这样的雄心壮志;以昔视今,以今设想他日,后人读他的那些旖旎风光的词,又有谁想得到他曾数次作“绝域从军”之想,“剑气”不扬,无奈而归于“箫心”? 陶潜酷似卧龙豪,万古浔阳松菊高。 莫信诗人竟平淡,二分《梁甫》一分《骚》。 这首诗是用辛稼轩的词意。稼轩词中咏陶渊明、咏菊的很多,将陶渊明比作高卧隆中的孔明,是一种很特殊的看法。龚定庵却是完全同意的——在写这首诗时,他隐隐然感觉到,已与稼轩、渊明呼吸相通了。 陶潜磊落性情温,冥报因他一饭恩。 颇觉少陵诗吻薄,但言朝叩富儿门。 这是有感于陶潜《乞食》一诗,一饭之恩,冥报相贻,其情其事,千古同悲;与杜甫的诗,“朝叩富儿门,暮随肥马尘”相比较,本性的厚薄自见。 龚定庵自觉这三首诗造诣虽浅,但形容自己的性情、处境,颇为贴切,吟哦久久,不觉入梦,梦见了顾千里,剧谈快饮之际,突然想起,顾千里不是死了吗?醒来方知为南柯一梦。当道光九年他殿试三甲,以知县用而申请归本班时,便知前程有限,写信给顾千里,约以五年相见;其时顾千里的身体很坏,自问来日无多,但仍欣然答书,说“敢不忍死以待”。五年之后,便是道光十四年甲午,龚定庵未能践约,而顾千里就在这年年底,一病不起,龚定庵愧负死友,不道梦中有此欢叙,觉得是件很可喜的事,于是口占一绝: “万卷书生飒爽来,梦中喜极故人回。 湖山旷劫三吴地,何日重生此霸才。” 船到苏州,少不得要作数日逗留,但苏州的文士,除了顾千里,没有气味相投的人,因此,慰生吊死,只去了两处地方,先是到支硎山下,那里葬着他母亲的胞弟段右白,此人怀才不遇,郁郁以终。他的诗作得极好,而自己看得一文不值,晚年删陈殆尽,不过龚定庵还存着他的一卷诗,名为《梅冶轩集》,扫墓归来,作诗以记: 少年哀艳杂雄奇,暮气颓唐不自知。 哭过支硎山下路,重钞梅冶一奁诗。 另一处是他的保姆家,姓金,龚定庵叫她“妈妈”,今年已八十七岁,相见之下,自是又哭又笑,让龚定庵安慰的是,她的子孙都很好,所以既有出息,也很孝顺,龚定庵送了她二十两银子,也作了一首诗: 温良阿者泪涟涟,能说吾家六十年。 见面恍疑悲母在,报恩祝汝后昆贤。 “阿者”一词出《礼记》,即是妈妈,似乎元朝还有这样的称呼,《拜月亭》中便有这样的道白:“阿者,你这般慌张没乱,到的哪里?”不过龚定庵自注,只引《礼记·内则》;又注:“悲母,出《本生心地观经》。”不称慈母,称悲母,表示母已亡故。 七十三岁的龚闇斋,终于在七月初九这一天,盼到了爱子。至亲闻讯,纷纷探望,都说“诗先人到”。原来龚定庵出都留别诗二十首,早在一个多月前,便已传抄到杭州了。 入夜客散,父子二人,方得细谈家常。龚闇斋最关心的是孙儿孙女——龚定庵有两子一女,都是吉云所出。长子单名橙,字昌匏,更名公襄,字孝拱;次子单名陶,更名宝琦,字念匏;一女名辛,小名就叫阿辛,为龚定庵所钟爱。 龚定庵的长子,跟他的性情,一模一样,大言炎炎,目空一切,学问不及,而偏激过之,所以龚闇斋深以为忧,家书中时常谆谆告诫,要龚定庵善教其子,但言教比不得身教,龚定庵自己的榜样摆在那里,那些克己复礼的话,就不容易为老大所接受了。 当然也还要问到龚定庵自己的打算,“现在还无从打算起,”他说,“看看有没有可以替爸爸分劳的地方。” “我当然希望你也能到紫阳来讲课,不过为你着想,首要之事必在把你的文字整理出来。” 这正是龚定庵心中的想法,他打算将文集整理成一个定本,缮写数十份,分送好友,因为他现在还没有力量印书,但好友之中如果有谁飞黄腾达,他相信一定会出资为他刻版付印。 “你把定本整理出来,我替你仔细看一看。”龚闇斋说,“你有些见解,自信过甚,还欠圆融深刻,不足以传后世。” 接下来,父子商量文字,哪些可存,哪些可删,一直谈到深夜,方始归寝。但回想平生,心事如潮,想到老父以名山事业勖勉,感激之心,油然而生。披衣起床,挑灯写了一首诗: 只将愧汗湿莱衣,悔极堂堂岁月违。 世事沧桑心事定,此生一跌莫全非。 这以后,便是亲朋邀宴,几乎日日有湖上之约。直到半个月以后,应酬渐了,有感于家园温馨,他写了两首诗: 浙东虽秀太清孱,北地雄奇或犷顽。 踏遍中华窥两戒,无双毕竟是家山。 亲朋岁月各萧闲,情话缠绵礼数删。 洗尽东华尘土否?一秋十日九湖山。 “一秋十日九湖山”,有一处要紧的地方却一直没有机会去,那就是西溪的刘氏家庵。路远不是原因,曾有至亲邀游交芦庵,他托词辞谢了;只为的是怕到伤心之地——燕红香消玉殒,就葬在刘氏家庵后面。 但他毕竟还是去了,那是由于宋嫂的一句话,她在得知龚定庵回来以后,特地做了四样菜、两样点心来探望时,提到燕红,表示刘姑太太一直在盼望。她说:“悟师太前年病重的时候,把她心里的话告诉了刘姑太太。当时刘姑太太同我商量,想写信告诉你——” “噢,”龚定庵迫不及待地问,“是什么话?” “等刘姑太太自己告诉你好了。”宋嫂说道,“龚大少爷,你再不去,人家要批评你了,说你没有良心。” 一听这话,龚定庵顿如芒刺在背,不过有句话还是得先问清楚:“你们当时为啥不写信给我?” “无非怕你伤心。” 于是第二天在宋嫂母子陪同之下,船行到了刘氏家庵,八年未见的刘姑太太,满头如雪,但精神却很健旺。“龚大少爷,你到底来了!”她说,“可怜,前年秋天,燕红朝朝盼,夜夜盼,盼你不到。” 就这一句话,龚定庵便忍不住双泪交流,“干娘。”由于燕红在庵不久,便认了刘姑太太为义母,所以龚定庵也称之为干娘。他说:“前年夏天我本说要回来的,后来是我家老太爷体恤我,说天气太热,到秋凉再看,就此耽误了下来,早知如此,我无论如何也要回来一趟。” “真是冤业!”刘姑太太叹口气,“说起来我也作了孽——” 原来燕红对龚定庵,只是将一段深情埋在心底,刘姑太太早就看出来了,内心不以为然,便常以忏悔宿业相劝,使得燕红无法吐露心事,直到前年春天得病,缠绵经夏,眼看不起,才说了句:“我好悔!”由此倾情一诉,但一切都嫌晚了! 自然,要说悔,龚定庵才真是椎心泣血地悔恨竟不能看透燕红的本意。当然,其中也牵涉到吉云,别有一段难以诉说的委屈,此时只有倾泻在滂沱的涕泗中了。 在刘姑太太与宋嫂的劝慰之下,龚定庵收拾涕泪,去看燕红的坟墓。坟在庵后不远的小山上,一抔黄土,前竖一块小小的石碑,上刻“义女薛燕红之墓”的字样,下面署款是“义母刘妙缘立”,妙缘自然是刘姑太太的法名。 “这块地是燕红自己看中的,”刘姑太太说,“方向也是她自己选的,朝西,为的是望得见家乡。” 生前不能如愿,死后却能自主,这在龚定庵多少算是一种安慰。“干娘,”他说,“燕红有你这么一位义母,也是她前世修来的。我刚刚在想,我同她生不能同衾,死或者可以同穴;既然这里是她自己选定的,就不必迁葬了。不过我还有个想法,不晓得该不该说。” “尽管说。” “我想改立一块碑,让她姓龚,不晓得干娘肯不肯把她嫁给我?” “我怎么不肯?”刘姑太太说,“不过,龚大少爷,我倒有句话要劝你,我听燕红说过,好像当初你夫人不赞成你娶她,如今你这么做,只怕你夫人会不高兴;再说燕红是不是愿意也难说。” “龚大少爷,”宋嫂插嘴说道,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而且这不算啥喜事,有老太爷在,也要避避忌讳。” “不错,不错。”刘姑太太接口说道,“龚大少爷,算了吧!” 这些规劝,义正词严,入情入理,龚定庵无法不听,不过这座坟实在太简陋了,想了一下说:“我想种点树。” “去年种过一回,种得不得法,没有活,只有到明年春天再种。” “种的什么树?” “梅花。” “好!”龚定庵转脸对宋嫂说,“这件事要托你儿子了。” “好的,我来关照他。” “龚大少爷,回去吧。”刘姑太太说,“我还有几样东西要交代给你。” 回到庵里,刘姑太太捧出来一个布包,解开来一看,是两方汗巾,一个俗称为招文袋的钞袋,一对枕头套,手工很细,而且是簇新的。 “这都是燕红做的,几次想寄没有寄,临终以前要我当面交给你。” 观物思人,益增凄恻,龚定庵这夜住在船上,通宵失眠,晓钟初动,披衣挑灯,杂写感触: 阿娘重见话遗徽,病骨前秋盼我归。 欲寄无因今补赠,汗巾抄袋枕头衣。 第二首是: 女儿魂魄完复完,湖山秀气还复还。 炉香瓶卉残复残,他生重见艰复艰。 这首诗是仿照唐朝一个叫王丽真的女郎所作的“字字双词”,四句皆用叠句。另外两首亦是变体: 一十三度溪花红,一百八下西溪钟。 卿家沧桑卿命短,渠侬不关关我侬。 一百八下西溪钟,一十三度溪花红。 是恩是怨无性相,《冥祥记》里魂朦胧。 龚定庵回想从道光六年至今,十三年来,与燕红见面不过四五回,大多是在红蓼花开的秋天,十三年相思,欲寄无由,日日听暮鼓晨钟,计算着不知将来是何归宿的日子,那种况味,何堪忍受?造化弄人,以万物为刍狗,折磨煞人,天公不管,“渠侬不关关我侬”,无语问天,天亦无语,幸而天地间,还有文字可以倾诉难宣的抑郁,这样想着,觉得真应该好好替燕红写一篇传记,才对得起她。 《冥祥记》是一部唐人小说,又名《冥报记》,见于《唐书·艺文志》著录,龚定庵见过这样一个钞本,既化鬼魂,只有朦朦胧胧,一条淡影,性相皆无,自然恩怨都泯;龚定庵唯有这样去自我譬解了。 一到家便收到了魏仲英寄来的信,看到小云初学为诗,居然楚楚可观,自不免有惊喜之感,亦可稍减他西溪之行的哀痛,但是对魏仲英问他,何以作藏娇之计,他却还没有心思去考虑。 陪老父到海宁去看了潮,又应邀到杭州书家第一的汪氏“振绮堂”去审定了目录,余下的日子,便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弄笔墨,整理全集,未能毕事,因为应酬文字太多了,有一首自嘲的诗: 闭门三日了何事?题图祝寿谀人诗。 双文单笔记序偈,笔秃幸趁酒熟时。 这种日子过得很慢,但也很快,转眼到了八月底,龚定庵突然警觉,接眷一事,如果再耽误下去,天寒地冻,雨雪载途,有多不便。而且他已决定,将妻儿接回来以后,定居在昆山的别墅,亦须稍作料理。幸好他有一个至交陈硕甫,既能干又热心,早就自告奋勇,替他在筹划了。 “硕甫,”他说,“马上就是凉秋九月了。” “你不催我,我还要催你呢。”陈硕甫笑道,“我只当你把吉云忘记掉了。” “哪有这样的事!我只是不好意思催你。” “跟你说实话吧,我是想替你多弄几文,既然时不我待,只好先动身再说。”陈硕甫放低了声音,“我刚得了一个消息,湖广总督桂良调闽督,你能不能跟他搭上线?” “闽督不是周敬修吗?” “调了,跟桂良对调。” 原来闽浙总督钟祥,因失印事革职,本调湖广总督周天爵继任,而以河南巡抚桂良升调鄂督。但以朝中有人面奏,汉口为商船所聚,却苦于四川的土匪,多充运铅船的水手,每每暗中抢劫商船,而且湖北、陕西交界之处,常有奸徒出没,劫掠行旅;周天爵“爱民如子,疾恶如仇”,派到湖北,得尽所长,因而决定将桂良与周天爵对调,亦就是周天爵留任湖广,桂良来督闽浙。陈硕甫所以问起桂良,是因为福建的粮道,是有名的肥缺,每年可收三十万两银子,所以福建凡有新任督抚,粮道都要预先托人打招呼,以期安然留任。当然,话管不管用,是另外一回事;但只要说得上话,便可获一笔酬劳。现任福建粮道姓何,自从探知周天爵调闽督,便亲自到杭州来活动,因为福建官员赴任,如果循运河而来,一定先到杭州,然后溯富春江而上。何粮道必须先期迎候。等周天爵到了福建再找路子,就嫌晚了。 “他的路子已经找好了,哪知局面有了变化,必得另觅门路。你在京多年,旗下大员很熟,如果跟桂制军相熟,为何粮道说一句话,我可以替你弄两千两银子。” “桂制军字燕山,他老太爷叫玉德,也当过闽督,我倒见过几次。不过桂燕山久任外官,我并不熟。而且,何粮道在福建,声名狼藉,我即使认识桂燕山,亦未便为他进言。” “你还是这种脾气!”陈硕甫笑道,“我亦是明知故问而已。不过,有件事你不要推辞,我替你拉来的这笔‘生意’很不坏。” 这笔“生意”,是替嘉兴王江泾陶家的老主人写一篇墓志铭。陶家在乾嘉年间,号称巨富——浙西的殷富,在当时以嘉兴陶氏、海宁查氏为首,但两家的作风不同,查家大族,有一支以在天津经营盐业致富,但本为书香世家,所以子弟仍循正途入仕。康熙年间有个查升,字声山,官至少詹事,诗笔清丽,与他的族叔查初白齐名,好客,爱排场,他家的别墅名为“水西庄”,康熙年间的名士,几乎无不在“水西庄”做过客。 查声山有个曾孙,名叫查有圻,字小山,外号“查三膘子”,以一子承两房,得遗产三千万之多,性好挥霍,轶事甚多;他本人只是一个捐班的员外郎,但嘉庆年间为他母亲办丧事时,竟能邀请大学士三人为他“知宾”。最著名的一桩豪举是,有一次在外城宴客,深夜有急事,据说就是他老母病危,急于回家,其时正阳门已闭,向例非奉特旨不能开,而查小山托人去疏通,以三十万两银子的犒赏,换取守门兵的犯禁开城。 但陶家的排场,要进了他家的大门才看得出来,子弟在外最忌招摇,陶家的老主人,外表朴实,仿佛老农,如以为老实可欺,就会大上其当。 陶家跟洞庭山首富的席家,是儿女姻亲,有一回陶家老主人,探亲路过苏州,偶尔兴起观剧,出演的是一个有名的班子,叫作“绝秀班”,班中伶人执事,一向骄气扑人,看他老而土气,却多所挑剔,反唇相讥,说:“你喜欢看戏,何不在自己家里唱?想看哪一出就哪一出,没有人来管你。” “噢,”他问,“唱一天多少钱?” “论本不论天,一本二百两,不过每天饭菜没有火腿、风鱼,是不下筷子的。” 陶家老主人默然不答,一回家便叫人带了四万两现银,到绝秀班写了两百本戏,等班子一到,将他们关在有戏台的花厅里,而台下并无观众,变成自己演给自己看。到得开饭,菜只有火腿、风鱼两味,餐餐如此,日日如此,窘不可言,班主只得乞饶,磕头赔罪方罢。 龚定庵为此人写墓志铭,便拿这段轶事作材料,说他能以谲道规人于正,平生行事,虽无赫赫之名,但有赫赫之功,这样立论,自是曲尽谀墓之能事,很对得起主人家五百两银子的润笔,此外陈硕甫又替他张罗了千把两银子,终于可以成行了。 此行是先到昆山,整理羽琌山馆,他的西邻徐屏山,善于种树,龚定庵向他求教,徐屏山答应送他几十本梅树,因为他家先茔便在苏州邓尉,于是龚定庵写了一首诗送他,亦是坚诺之意: 君家先茔邓尉侧,佳木生之杂绀碧。 不看人间顷刻花,他年管领风云色。 由种树栽花,想到京师的花木,苦忆不止,只好在诗句中寄托,第一首是《忆京师芍药》: 可惜南天无此花,丽情还比牡丹奢。 难忘西掖归来早,赠与妆台满镜霞。 这是他记起下值回家,常买芍药为吉云点缀妆台。第二首是《忆海棠》: 不是南天无此花,北肥南瘦二分差。 愿移北地燕支社,来问南朝油壁车。 由海棠想到丁香,可忆之事就多了,首先是法源寺。龚定庵十一岁随父入都,住在宣武门外,出胡同往北数步,便是法源寺,京师古刹,以年代而论,推此寺第一。贞观十九年,唐太宗悯东征高丽的阵亡将士,特建此寺为之荐福,命名悯忠寺,寺中丁香最盛,二门以内,凡有隙地,皆种丁香。龚定庵与他的舅公段清标,常在寺中盘桓,丁香开时,更是无日不来。他还记得细雨繁花,独自寻芳,湿透了一件珠皮袍子,回家后母亲又怜又气,一面为他换衣服,一面絮絮责备的情形。三十年往事,一想起来,恍在眼前,不须构思,便有了一首诗: 弱冠寻芳数岁华,玲珑万玉嫭交加。 难忘细雨红泥寺,湿透春裘倚此花。 嫭与娉相通,美目之貌,丁香丛开,所谓“丁香花,百头、千头、万头”,细雨滋润,却如千万玲珑美目,令人兴起无限遐思,这也就是他何以“湿透春裘倚此花”的缘故。 还有一处的丁香,就更令人难忘了,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。梦见自己奉命到太平湖去传递一道重要公文,不意丁香花前出现的是一个遍体缟素的西林太清春,他大吃一惊:“怎么?服谁的丧?” “咦,莫非你还不知道贝勒已经去世了吗?” 一惊而醒,方知是梦,此不可不记: 空山徙倚倦游身,梦见城西阆苑春。 一骑传笺朱邸晚,临风递与缟衣人。 于是苦忆西林太清春,怅惘之情,无以排遣,只有寄之于诗了: 缱绻依人慧有余,长安俊物最推渠。 故侯门第歌钟歇,犹办晨餐二寸鱼。 这是想到了西林太清春的那只狮子猫。其时她已迁出太平湖,境况很窘,但狮子猫却丝毫不受影响,由此看来,西林太清春的心境,似乎并未改变,不知道她还记得倦游归来,空山徙倚的故人否? 除此以外,或者梦见,或者想到,无不记之以诗,有一首亦是由海棠想起,题为《忆丰宜门外花之寺董文恭公手植之海棠》。丰宜门即右安门,花之寺以海棠驰名,这首诗的起句,即咏海棠的色与态: 女墙百雉乱红酣,遗爱真同召伯甘。 记得花阴文宴屡,十年春梦寺门南。 董文恭便是嘉庆朝的大学士董诰,籍隶杭州府属的富阳,对同乡后辈的龚定庵非常赏识。董诰殁于嘉庆二十三年,龚定庵即是这年中的举人,在此以前的十年,屡陪文宴,少年意气风发,自谓取功名如拾芥,哪里会想到如今未老便已辞官。 一天徐屏山邀饮,客多文士,酒到半酣,有曾共樽前的旧识,知道他酒后喜欢唱苏东坡、辛稼轩的词,因而以此为请,哪知竟不能成调,归来感赋一绝: 回肠荡气感精灵,座客苍凉酒半醒。 自别吴郎高咏减,珊瑚击碎有谁听? 吴郎是指吴虹生,诗下有注:“曩在虹生座上,酒半咏宋人词呜呜然,虹生赏之,以为善于顿挫也,近日中酒即不能高咏矣!” 吴郎是他第一知交,在他南归途中,听说这年乡试,浙江的主考放了吴虹生,非常高兴;及至到了杭州,方知是误传,当时写了一首诗: 高秋那得吴虹生,乘轺西子湖边行。 一丘一壑我前导,重话京华送我情。 诗下的注是:“时已知浙中两使者消息,非吴虹生也,祝其他日使车莅止耳。”但诗虽有了,当时未寄,正好附在一起。 十日辛苦,羽琌山馆料理得已复旧观,可容一家安居了,三层高阁,整日凝眸,从京师想到扬州,又从扬州想到西湖,自顾生平,不能不承认,除了文字以外,可说一事无成。余生无几,是浪掷于灯红酒绿之间,换得几首回肠荡气的艳词呢?还是着意名山事业? 当然是选择后者,但这一来就不必想象什么红袖添香,而扬州女儿亦当置之度外,转念到此,自不免难以割舍,不过他的决心还是下了。他觉得此意不可不使魏仲英了解,因而写了四首诗明志: 万绿无人嘒一蝉,三层阁子俯秋烟。 安排写集三千卷,料理看山五十年。 这首诗的起句,他自己觉得很得意,蝉鸣谓之嘒,此蝉又是寒蝉。潘岳《秋兴赋》:“蝉嘒嘒以寒吟兮。”陆机《拟明月皎夜光》诗:“翻翻归雁集,嘒嘒寒蝉鸣。”《说文》又解嘒为小声,引《诗经》“嘒彼小星”为证,万绿丛中,寒蝉独鸣,其声虽小,但却是唯我独尊。第二首是: 男儿解读韩愈诗,女儿好读姜夔词。 一家倘许圆鸥梦,昼课男儿夜女儿。 鸥梦是指近时名士郭频伽送他的一幅《鸥梦图》,取温庭筠诗意:“不见水云应有梦,偶随鸥鹭便成家。”鸥梦得圆,便是归隐得遂,看山删文,闭门课子,余生亦自可乐。 第三首是有人售田,只得数亩,但却是水旱不荒的良田,龚定庵决定买了下来。 倘容我老半锄边,不要公卿寄俸钱。 一事避君君匿笑,刘郎才气亦求田。 他不但想归农,甚至认为屠钓亦可谋生: 随身百轴字平安,身世无如屠钓宽。 耻学赵家臣宰例,归来香火乞祠官。 赵家是指宋朝,那时的大臣失势,放归田里,照例可以请求管理一处道观,称为“提举”;苏东坡便有一个“提举成都玉局观”的衔头。 寄出这四首诗以后,九月十五一大早,上船北行,口占一绝: “连宵灯火宴秋堂,绝色秋花各断肠。 又被北山猿鹤笑,五更浓挂一帆霜。” 在扬州亦是诗先人到,魏仲英看到他那四首诗,问了一句话:“是由衷之言?” “是的。” “前两天遇见小云,还问起你,现在当然不必提了。” “这,”龚定庵觉得应该有个交代,踌躇着说,“我作两首诗送她,你看如何?” “实在可以不必。”魏仲英笑道,“不过你作诗,我总赞成,至少我可以看看。” “这样,我作出来再看,看能不能送出去。” 龚定庵略略构思,一挥而就: 豆蔻芳温启瓠犀,伤心前度语重提。 牡丹绝色三春暖,岂是梅花处士妻? “这可以。你现在要归隐了,不能让她荆钗布裙,亲操井臼。” 于是龚定庵再写第二首: 对人才调若飞仙,词令聪华四座传。 撑住南朝金粉气,未须料理五湖船。 “诗是好诗。”魏仲英说,“以飞仙来形容小云海阔天空的词令,妙得很。不过后面两句劝她不必急于从良,很不妥当。我看只送前面那一首吧。” “也好!” “良朋爱我,夫复何言?”龚定庵拱拱手说。 “不过,有一个手卷要请你题一题。” “好。是什么手卷?” “殉难忠臣的遗孀,有本诗集,名为《断钗吟》,这个卷子画的就是《断钗吟图》。” “这位殉难的忠臣是谁?” “常州有个汤大奎,你听说过没有?” “没有。” “汤大奎是——” 汤大奎是常州人,乾隆二十八年进士,仕途不利,二十年后,还只是福建的一名知县,派到台湾凤山,乾隆五十一年,任满等待后任来接收时,林爽文在彰化起事,同党曾伯达起而响应,南窜凤山。 汤大奎守土有责,亲率僚属,招募乡勇,日夜防御。凤山没有城,只有三尺高的一圈土墙,乱民破北门冲入县衙门,汤大奎朝服坐在大堂上,乱民拥到,仗剑抵御,乱刀交下,身首异处。长子随父在任,事先将汤大奎的文稿托亲戚带走,避入民间,此时为了保护老父,同时遇害。 噩耗到达常州时,汤夫人正在梳妆,一惊摔断了玉钗,因而将她的诗稿题名为《断钗吟》。汤大奎的次子叫汤雨生,由于汤大奎追赠云骑尉,这是个世袭罔替的职务,所以汤雨生虽读书而未应考,当了武官,现任总兵,请人画了一幅《断钗吟图》,遍请名家题咏。由于魏仲英的介绍,汤雨生特地宴请龚定庵,细说汤大奎殉难的经过,龚定庵即席为他题了一阕《水龙吟》: 虎头燕颔书生,相逢细把家门说。乾隆丙午,鲸波不靖,凤山围急。愤气成神,大招不反,东瀛荡坼。便璇闺夜闭,影形相吊,髽子矮,秋灯碧。 这是上半阕,妇人居丧所梳的发髻,名为“髽”;髽下垂麻,所以用个“矮”字。下半阕是: 宛宛玉钗一股,四十年寒光不蚀。微铿枕上,岂知中有,海天龙血?甲子吟钗,壬申以殉,钗飞吟歇。到而今,卷里钗声,如变徵,听还裂。 甲子为玉钗始用之年,约四十年而钗断,至嘉庆十七年壬申,汤夫人去世遗命以钗殉葬。这首词叙事有法,汤雨生非常欣赏,殷殷致谢以外,送了十个“官宝”作为润笔,魏仲英承诺为他另筹五百两银子,一举而备,不必再费事了。 “你是哪天到的?”甘泉县令卢元良问。 “来了有三天了。”龚定庵率直答说,“魏仲英替我筹划,打了汤总戎一个秋风,弄了五百两银子作盘缠,你跟亦民替我筹的两千两银子,想托魏仲英汇到京里,让内人先还还账,才好动身。” 卢元良深深点头。“魏仲英真是好朋友,替你筹划得很好。不过,汇款亦不必托他,我也可以替你办;现银搬来搬去不方便,我找盐商来划一笔账好了。”他紧接着说,“倒是有封信,此刻就要交给你。” 信是杭州来的。北来以前,龚定庵与老父约定,有事寄信,可视情况,请一路上他的几个当地方官的同年代转,卢元良便是其中之一。 信到手中,微感意外,沉甸甸的很重,估计内中至少也有十张信笺,不知平安家信中,哪有那么多的话好说。一时看不完,就索性不拆了。 “你公事太忙,我不打搅了。” “我要出城去‘勘荒’,就不留你了。”卢元良说,“汇款之事,我办妥了,马上通知你。” “拜托,拜托。” 龚定庵辞了出来,仍回魏家,拆开老父的信一看,既惊且怒,同时亦深感不安与委屈,七情激荡,心头震动,以致大失常态,只见他绕室疾走,心中不断地在骂:“混账,混账!” 随行的老仆,从未见他有此神态,惊惶之余,只有将魏仲英请了来,探问究竟。 “你看!世间有如此鬼蜮伎俩!” “什么事惹得你生这么大的气!”魏仲英说,“你把心定下来,等我看了信再说。” 信中有信,龚闇斋附寄了一封龚守正的信,说西林太清春的家变,闹得更厉害了,载钧公然倡言,说他的庶母与龚定庵有不可告人的秘密,他手中握有证据。龚守正说,京中士大夫都信有其事,他自己亦很怀疑,年力正壮而坚欲辞官,其故可思。又请龚闇斋告诫龚定庵,万万不可入京,否则将会引起轩然大波。他身为礼部尚书,而有此丧德败行的胞侄,除了奏请开缺谢过以外,别无他途可择。 看了这封信,连魏仲英都为之不平。不过龚闇斋的信,是比较能使人安慰的,他说他相信龚定庵即令行为放荡,尚不致污人闺阁,但为了叔父的前程着想,自以不入京为是。 魏仲英看不出龚闇斋是真的相信龚定庵,绝不会污人闺阁,还是对爱子的慰藉之词。在他,觉得龚定庵情感深厚,常有过当之举,所以持着存疑的态度;不过有一点,他是信心十足的:龚定庵绝不会对他说假话。 因此,他率直地问:“到底有这回事没有呢?” “没有。” “想过没有呢?” “发乎情、止乎礼。” “然则确是想过?” “你见了西林太清春,你也曾想。”龚定庵说,“太上忘情,下者不及情;情之所钟,正在我辈。” 问得咄咄逼人,答也答得振振有词,魏仲英完全了解他对西林太清春的感情了,但仍有一件事需要澄清。 “那么所谓确实证据是什么呢?” 龚定庵想了一下说:“一定是我寄给西林太清春的词笺,落入载钧手中了。” “这些词,是专为西林太清春而写的?” “有的是,有的不是。” “你倒念一首专为她写的词,给我听听。” 龚定庵搜索记忆,想起了一首词:“误会怕是由这首《清平乐》起来的。”他缓慢地念道: “垂杨近远,玉鞚行来缓。三里春风韦曲岸,目断那人庭院。驻鞭独自思唯,撩人历乱花飞。日暮春心怊怅,可能纫佩同归。” “那就是了。”魏仲英说,“‘三里春风韦曲岸’,最明显不过,韦曲在长安城南,太平湖亦在城南。结句爱慕之意,溢于言表,无怪人家疑心。” 龚定庵不作声,好久,恨恨地说:“我要把词律烧掉,从此不填词。” “止谤莫如自修,但也不必为此因噎废食。”魏仲英问,“你接眷之事如何呢?” “当然要去接。” “进不进京?” “我那位老叔,好不容易巴结到一个尚书,我能拦他的青云之路吗?”龚定庵愤愤地说,“我虽不进京,可是必须辩诬。” “算了,算了!那一来风波不是越闹越大了?” 龚定庵黯然无语,抑郁难宣。不道魏仲英收到吴虹生寄来,托他转交龚定庵的一封信,拆开一看简直要昏厥了。 “你看,诬人竟至于此!” 原来吴虹生的信,也是谈他与西林太清春的交往。载钧已将他手中所握的证据,向龚定庵的朋友及杭州同乡公开了。这些证据,便是好几首艳词,惝恍迷离,语意暧昧,而据载钧说,许多描写,是太平湖的景致,以致魏仲英心头亦不免浮起疑云,其中有一首《木兰花慢》: 问人天何事,最飘渺,最销沉?算第一难言,断无人觉,且自幽寻。香兰一枝恁瘦,问香兰、何苦伴清吟?消受工愁滋味,天长地久愔愔。 兰襟,一丸凉月堕,似他心。有梦诉依依,香传袅袅,眉锁深深。故人碧空有约,待归来、天上理天琴。无奈游仙觉后,碧云垂到而今。 吴虹生说,载钧为人指出,最后三句,隐着太平湖府邸中的“天游阁”;西林太清春有一面铁琵琶,置于天游阁,因而称为“天琴”。 “这是记梦之作,”龚定庵说,“梦境如此而已。” “那么这一首呢?到底是‘谁边庭院谁边宅’?” 魏仲英所指的是一首《凤栖梧》: 谁边庭院谁边宅?往事谁边?空际层层叠。坐暖一方屏底月,背人蜡影幢幢灭。 万种温黁何用觅?枕上逃禅,遣却心头忆。禅战愁心无气力,自家料理回肠直。 “本无其地,亦无其事,所以说‘谁边庭院谁边宅,往事谁边?’这不是很清楚的吗?这不过枕上不寐,忽生幻境,一时感触。”龚定庵说,“我自以为这首词,空灵窅妙,不落言诠。你说呢?” 魏仲英笑笑说道:“这首《浣溪沙》,人家可是指责了,有其地、有其景、有其物。”接着便念: “凤胫灯青香篆寒,寻思脉脉未成眠,欹鬟沉坐溜犀钿。 一帧梅花红似酒,半庭春月暖于烟,红阑干外夜阑珊。 “载钧说,这就是他家的景致。” “他要这么说,如之奈何?”龚定庵苦笑着说,“雁足灯、红梅、朱阑,无处无之,我不过写深闺少妇待夫不归的情景而已。” “这样说,这首《桂殿秋》也是记梦?词倒是真不坏。”魏仲英接着便朗声念那首《桂殿秋》: “明月外,净红尘,蓬莱幽窅四无邻。九霄一派银河水,流过红墙不见人。惊觉后,月华浓,天风已度五更钟。此生欲问光明殿,知隔朱扃几万重?” 龚定庵随着他的声音在心里默念,同时在脑中出现了依稀的梦境,但刹那间,都已化作无边的怅惘。 “也难怪,你的梦不是翠楼琼户,就是朱扃银河,实在可疑。” 听得这话,龚定庵大为伤心,因为连魏仲英都在怀疑了。 “我倒觉得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,你不必把令叔的话看得太认真,照常入京,以示问心无愧,你道如何?” “好!”龚定庵毅然决然地说,“好在我不遵家严的训诲,也不是第一次。” 从送龚定庵北行后,魏仲英不断接到他的信,第一封寄自曲阜。这是龚定庵生平头一次瞻仰孔庙,住在衍圣公孔宪增的堂弟孔宪庚家,曲阜县令王大堉,是他的同年,文酒盘桓,颇不寂寞。 另外附了四首诗,看得出龚定庵曲阜之行的心情是非常虔诚的。第一首是: 少年无福过阙里,中年著书复求仕。 仕幸不成书幸成,乃敢斋祓告孔子。 诗下有注,道是以前经过兖州,未至孔里。道光三年著《大经大义终始论》,十二年著《群经写官答问》,十三年著《六经正名论》及《古史钩沉论》,有此经学著作,自以为可以见得孔子了,谒孔以前,并曾两次斋戒。 第二封信,发自济南。信很长,说在兖州时,有人荐仆,面相不吉;细询来历,此仆自言追随过十个主人,都出了事,不是革职,就是降调,龚定庵不信邪,仍旧用了他。哪知不信邪偏有邪,凡是他经手的事,都会出差错。自兖州北上的车子是他雇来的,结果倾覆四次之多,有一次是过溪沟覆车,书籍衣服,尽皆被水,因而感慨作诗: 古人用兵重福将,小说家明因果状。 不信古书愎用知,水厄淋漓黑貂丧。 “古书”指《法苑珠林》以及明朝的笔记小说,皆有类此情事的记载。第二首是: 天意若曰汝毋北,覆车南沙书卷湿。 汶阳风雨六幕黑,申以东平三尺雪。 自兖州而北,经汶上而至东平,先是风雨,继以大雪,龚定庵怯于旅途艰辛,似乎不打算北上了。当然,魏仲英不会把“天意若曰汝毋北”这句诗看得太认真,因为他深知龚定庵性情倔强,说了进京一定不会中途停顿。 但是接到第三封信,他的信心动摇了,这封信寄自河间府以北的任丘,旅途中亦有声色之乐,有诗为证: 任丘马首有筝琶,偶落吟鞭便驻车。 北望觚棱南望雁,七行狂草达京师。 诗下自注:“遣一仆人都迎眷属,自驻任丘县待之。” 龚定庵为什么不进京?自任丘至京,只有两天途程,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,不会逗留在任丘。这个原因是什么?是守着老父之诫?但是这一点,他早就深思熟虑过了。中途变卦,一定另有说法,且看他下一封信来怎么说。 下一封信是在离京不远的固安县所发,只有一首诗: 房山一角露崚嶒,十二连桥夜有冰。 渐近城南天尺五,回灯不敢梦觚棱。 到固安还不是他自动地,是应他的长子龚昌匏之请:“儿子书来,乞稍稍北,乃稍进于雄县;又请,乃又进于固安县。” 诗中最触目的是“觚棱”一词。宫殿飞檐,高耸入云的尖角,名为觚棱;自远处望宫殿,当然是觚棱最先入眼,因此,这两个字常用作忠爱的象征。譬如臣下放归田里,出京回顾,见觚棱而眷恋君恩;久辞阙下,一旦见召,入京时望觚棱而神魂飞越,兴奋不已。凡此都是古人诗文中常有的描写。但是龚定庵以小臣辞官养亲,对当今皇帝,即未受恩,亦无依恋;此番进京,并非奉召,亦不必如大臣到京,须向“宫门请安”,与觚棱这个典故,渺不相关,而前后诗中,两番连用,岂不可怪? 因此,魏仲英穷思冥搜,逐字参详。第一句“房山一角露崚嶒”易解,房山就在固安县境;第二句“十二连桥夜有冰”的连桥不典,应该是指有许多桥洞的卢沟桥,天时严寒,桥下永定河水,入夜必会结冰;第三句“渐近城南天尺五”便费解了。 唐朝长安的世家大族,以韦、杜两家最盛,在城南聚族而居,地名就叫作“韦曲”与“杜曲”。韦、杜两家出过好些宰相,子弟成为驸马的亦不知凡几,常人难得一睹天颜,而在韦、杜两家,不足为奇,因而有一句歌谣:“城南韦杜,去天尺五。”龚定庵这句诗,当是指京师的一家贵族,而且应该住在南城,只不知是哪一家。 最后一句,更费猜疑,何以谓之“回灯不敢梦觚棱”?林下大老,感念圣眷,或者回顾当年在位时的风光,觚棱入梦,是情理中事;为何不敢梦觚棱?而且梦既不能自主,就无所谓敢不敢,因此,这梦字在此处应作梦想解,“不敢梦觚棱”照字面解释,是不敢梦想能有入宫的一天,这与辞官的小臣,毫不相干。因此,魏仲英初步的省悟是,“觚棱”一定别有所指。 再思索“回灯”,就越发如堕五里雾中了,回灯便是移灯,将灯火转换一个方向,或者避光,或者取光。《琵琶行》中,“移船相近邀相见,添酒回灯重开宴”,这是取光;戴日高的诗,“拂枕薰红帕,回灯复解衣”,这是避光。两者跟“不敢梦觚棱”,似乎都扯不上关系。 为了这首诗的难解,魏仲英茶饭无心,非常痛苦。龚定庵是他心目中的一个偶像,他相信龚定庵与西林太清春之间,发乎情、止乎礼,绝没有任何非礼的行为。当时鼓励他不顾他父亲的告诫而进京,是希望能够证实他对他的判断不错,龚定庵听从他的劝告,使得他深感安慰,因为这便证明了龚定庵问心无愧,但是现在看起来,龚定庵似乎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,他确是不敢进京。他之听从他的劝告,不过虚与委蛇而已!想到这一点,是魏仲英最伤心的,龚定庵从来没有骗过他,不过是他自己谬托知己,自作多情,其实,怕已不知道骗了他多少回了。 这是魏仲英绝不能甘心,也绝不愿信以为真的一件事,可是不甘不愿,却又不能自我譬解,魏仲英简直要发狂了。 这天午夜梦回,灵思闪耀,仿佛找到了一条线索,凝神静思,突然有句词闯入他的脑海:“三里春风韦曲岸。”顿时豁然贯通了!“渐近城南天尺五”,正就是“三里春风韦曲岸”近了,然则“觚棱”之别有所指正是指太平湖贝勒奕绘的府第,不过他只知道王府有殿,贝勒府是不是有,却不无疑问,于是挑灯检书,找出礼亲王昭琏所著的《啸亭杂录》,在续集中记明,奕绘的府第,在嘉庆朝原为荣亲王府,这就不错了,王府有殿,有殿便可用“觚棱”,这一来龚定庵的诗,就要另作解释了。 “觚棱”既指太平湖的朱邸,当然就是指西林太清春,然则“不敢梦觚棱”的意思就很明显了,尤其有“回灯”的字样,扣着一个“梦”字,命意更为显豁,龚定庵的心境,他可以想象得之,房山在望,卢沟桥夜来有冰块激荡的流水声,仿佛可闻;京师南城的太平湖渐渐近了,回灯解衣,自然而然浮起满怀绮思,但却不敢作此梦想,或者还有一层隐而未宣的祈盼,在现实境界中不敢梦想与西林太清春,花前月下,携手同游的一天;或许梦入高唐,颠鸾倒凤,在神游太虚中,得以了却一番相思债。 意会到此,魏仲英才知道龚定庵对西林太清春用情极深。自扬州北上时,他心中还存着一个极大的难题,不易抉择,西林太清春遭遇家难,迁出太平湖府邸,就人情而言,是载钧不孝不义,逐出庶母,既然如此,西林太清春逸出礼法,亦是可谅解之事。龚定庵如果痴心苦恋,正有可乘之机。但他不能不考虑后果,本身不容于清议,以他的性情而言,是不大在乎的。老父与妻子的失望,自不能不顾,但最大的顾虑,应该是怕伤害了西林太清春。 这样一想,上一首诗也可解了,他是一直到了雄县,才做了最后抉择,“北望觚棱南望雁”,觚棱指西林太清春,则北雁南飞的雁,便是指他的家庭,两者兼顾,便只有牺牲自己,不进京而只遣仆人去接眷,“七行狂草达京师”,正见得他当时悬崖勒马的勇气与不得已之故。 这使得魏仲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唐朝的李商隐的遭遇。李商隐家住洛阳崇让坊,原是他的岳父王茂元的住宅,举以相赠;未嫁的小姨,依姐而居,住在正屋后面的画楼上。这位王小姐因怜才而与姐夫热恋。李商隐为她写了好些令回肠荡气、别有寄托的好诗。 第二年春天,李商隐进京公干,下榻长安晋昌坊令狐绹的住宅,宅东大慈恩寺的牡丹,国色天香,名闻四海,李商隐写了一首诗寄给小姨,结句是:“我是梦中传彩笔,欲书花片寄朝云。”高唐神女名为朝云,本指他的小姨;但有人故意曲解,以致令狐绹发生了极严重的误会。 原来令狐绹的父亲令狐楚,工于章奏,他的衣钵传人就是李商隐,因此,他们是交非泛泛的师兄弟,既是通家至好,自然内眷不避。其时令狐绹在湖州当刺史,而他有个姬妾又很欣赏李商隐的才气,因此有妒忌李商隐的人,在令狐绹面前进谗,说他私通令狐绹的姬妾,证据便是这首牡丹诗。 令狐绹后来入阁拜相,一帆风顺。李商隐几次要求他提携,而令狐绹因为有此误会,始终不照应他,李商隐苦于不便公开他与小姨的这段恋情,只能用曹植与甄妃的故事来写诗,隐喻他跟令狐绹的姬妾,绝无暧昧,但一无效果。 李商隐为了一首牡丹诗,竟致坎坷终身;如今龚定庵亦像李商隐一样,遭人妒忌,为人所谗,而以他的清词丽句,作为证据。才人命薄,千古一辙。魏仲英默念着“空山徙倚倦游身,梦见城西阆苑春”的《丁香花》诗,叹口气自语:“不遭人妒是庸才!”